第69章 寒窑薪火(2 / 2)

沈微婉去张婆家清扫院子、送水,安儿便拖着虚软的小身体,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他不敢靠近张婆紧闭的房门,只敢远远地站在篱笆外,小手紧紧抓着冰冷的木桩,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扇神秘的门。

有时,当沈微婉在张婆院中清扫,安儿会在篱笆外,用稚嫩的、带着病后虚弱的声音,奶声奶气地背诵母亲新教的、张婆指点过的野菜名字:

“荠菜……根是甜的……”

“马齿苋……酸酸的……”

声音不大,却在寒风中清晰地飘进院内。

每当这时,那扇紧闭的门内,总是死寂一片。

但沈微婉枯槁的身影在清扫时,眼角的余光偶尔会瞥见,那门板下方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里,似乎……有一线浑浊的光泽,悄然隐没。

一个风雪稍歇的傍晚。

沈微婉刚帮张婆将最后一点劈好的细柴码放整齐(张婆默许了她使用屋后那个小小的柴垛)。寒风依旧凛冽,但雪停了,惨淡的夕阳余晖给荒芜的村落镀上一层冰冷的金色。

她收拾好破扫帚,准备带着安儿离开。安儿乖巧地站在篱笆外,小脸冻得通红,大眼睛却亮晶晶地望着母亲。

就在沈微婉转身的刹那——

“吱呀……”

那扇紧闭的木门,竟再次被拉开了一道缝隙!

比以往更宽一些。

张婆佝偻枯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内的阴影里。浑浊锐利的眼睛,如同蒙尘的古镜,穿透昏暗的光线,直直地、毫无遮拦地,落在了篱笆外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安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注视吓了一跳!小小的身体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想躲到母亲身后,却又生生忍住,只是睁大了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带着一丝怯意和更多的好奇,回望着门缝里那双浑浊而锐利的眼睛。

时间仿佛凝固。

寒风卷起地上的浮雪,打着旋儿。

夕阳的余晖将安儿小小的身影拉得很长。

张婆枯槁的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沟壑,凝固在灰败的皮肤上。浑浊的眼珠深处,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惊涛骇浪——有被岁月冰封的坚硬,有对脆弱生命的漠然,有对往昔的追忆,更深处,似乎还翻腾着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强行压制了太久的……属于“人”的温度?

许久。

在沈微婉屏住呼吸、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注视下!

在安儿清澈又带着一丝怯意的目光中!

一只枯瘦如鹰爪、布满深褐色老年斑和皲裂口子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疑,从门缝的阴影里伸了出来。

那枯瘦的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生涩,极其缓慢地、几近凝固地,越过冰冷的门槛,越过寒风呼啸的虚空,最终,带着一种近乎触碰易碎琉璃般的谨慎,极其轻微地、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地……落在了安儿柔软、微凉、沾着一点雪末的发顶上。

动作轻得如同羽毛拂过。

快得如同错觉。

安儿清澈的大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茫然和不知所措。他小小的身体僵住了,似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那只枯瘦的手,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烫到,又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在触碰到的瞬间,便以更快的速度猛地缩了回去!迅速隐入门内的阴影之中!

“砰!”

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甩上!

发出一声沉闷而决绝的巨响!

震得门框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巨大的关门声在寒风中回荡。

篱笆外,只余下沈微婉和安儿母子俩僵立的身影。

安儿茫然地抬起小手,摸了摸自己刚才被触碰过的发顶。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如同幻觉般的、属于枯树皮的粗糙触感,和一点……难以言喻的冰冷温度?

沈微婉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深陷的眼窝瞬间被汹涌的泪水淹没!巨大的酸楚和一种更汹涌、更深沉的暖流,如同失控的洪流,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她猛地蹲下身,不顾肋骨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将安儿冰冷的小身体紧紧搂进怀里!仿佛要将这一刻感受到的所有震撼、所有酸楚、所有无声传递的、滚烫如炭的暖意,都揉进孩子的骨血里!

寒风依旧在荒芜的村落上空呜咽。

破败的柴门在风中呻吟。

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天地间最后一丝暖色被浓重的寒夜吞噬。

然而,在这冰冷死寂的院落内外,两间同样低矮破败的泥坯房里,三颗同样被苦难浸透却依旧倔强跳动的心脏,正以一种无声的、粗粝的方式,紧紧依偎在一起,燃烧着属于寒窑的、微弱的、却足以刺破这无尽长夜的——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