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赛期第二日,正午,12:10 标准时】
午餐依旧是那黏稠的营养糊,但气氛比前两餐又略微松动了一丝。沙宾的来访像一阵来自外部世界的风,吹散了些许笼罩在驻地上空的、完全由内部伤痛构筑的阴霾。虽然带来的压力同样真切——对手正在研究自己——但这种压力,相较于单纯沉浸在失去同伴的悲伤和无助中,反而带着一种向前看的、近乎残酷的生机。
伊凡小口吃着糊糊,眼神不时瞟向马库斯和塞琳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沙宾说他“原始感知力出色”,这评价像一颗小小的火种,在他被恐惧冰封的内心点燃了一簇微弱的火焰。他甚至开始偷偷尝试在咀嚼时,去“感受”糊糊在口腔中黏稠的流动和细微的温度变化,这是他以往狼吞虎咽时绝不会注意的。
索恩则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沙宾提供的关于库罗耶的信息碎片,如同散乱的拼图,在他被强制“空白”的大脑里自动旋转、碰撞,试图组合出某种模式。他拿着勺子的手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划动,模拟着数据流动的轨迹。马库斯严厉的目光扫过来,他才猛地惊醒,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吃着自己那份食物,但眼神深处的计算之火并未熄灭。
暗影吃得很快,也很安静。他似乎在消化上午与马库斯那短暂的关于沙古拉的交流,黑色的眼眸低垂,仿佛在审视自己内心那片用于潜伏和猎杀的黑暗领地,思考着如何应对另一种形式的、带有腐蚀性的阴影。
塞琳娜进食的姿态依旧优雅从容,仿佛吃下去的不是乏味的流质,而是某种需要用心品味的珍馐。她注意到伊凡的小动作和索恩的走神,但没有点破,只是偶尔用平和的目光掠过他们,如同平静的湖面倒映出天空的云卷云舒。
马库斯是最后一个拿起勺子的。他先是用目光巡视了一圈他的队员们,将每个人的状态尽收眼底——伊凡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光,索恩强行压抑的焦躁,暗影内敛的专注,塞琳娜不变的沉稳。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开始进食,每一口都咀嚼得很充分,仿佛在通过这个简单的动作,将力量和决心一同咽下,支撑起这副承载着过多责任的老兵躯壳。
【13:00 标准时】
午餐结束,短暂的休息后,下午的训练即将开始。模拟阳光斜斜地照进驻地,在金属地板上投下明亮到有些刺眼的光斑,空气因为能量循环系统的运作而带着一丝闷热。
马库斯站在训练区中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上午沙宾副队长的话,都听到了。对手不会等我们恢复。接下来的训练,要更有针对性。”他目光扫过众人。
“伊凡,继续跟随塞琳娜进行感官强化训练。但内容要升级。”他看向红发少年,“塞琳娜会模拟一些轻微的、无恶意的干扰,你需要在这种干扰下,维持住你的感知场,并尝试判断‘干扰源’的移动轨迹。记住,不是靠猜,是靠感觉。”
伊凡挺直了还有些单薄的胸膛,用力点头:“是,队长!”
“索恩。”马库斯转向分析师,“你被允许进行有限的、低强度的脑力活动。”他看到索恩眼中瞬间爆发的光彩,立刻补充道,“仅限于整理和回顾你已有的、关于库罗耶及其所属赤冥分队的公开战斗数据。不许建立新模型,不许进行复杂推演,只做信息归纳和记忆强化。用你的脑子,像整理书架一样,把东西分门别类放好。明白吗?”
“明白!队长!”索恩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这虽然不是他渴望的构建与计算,但至少让他重新触碰到了熟悉的领域,如同给一个饥渴的人递上了一小杯清水。
“暗影,你和我。”马库斯最后看向如同阴影凝聚而成的同伴,“徒手,无甲。在小训练场进行限制性对抗。规则:我只用右手,你只许躲闪和格挡,不允许反击。目标是,你在我的攻击下,支撑十分钟,期间身体任何部位被我的手掌实质触碰到超过三次,即判失败。重点磨练你的闪避直觉、距离控制和在压力下的身体微操。”
暗影无声地点了点头,眼神锐利了起来。这显然比上午单纯的平衡和控制练习更具挑战性,也更贴近实战。
“塞琳娜,伊凡和索恩就交给你照看。”马库斯最后对塞琳娜说道。
塞琳娜微微颔首:“放心,马库斯队长。”
训练随即展开。驻地内再次被各种声音填满,但与昨日的沉重和今日上午的探索性不同,下午的训练明显带上了一种更加凝练、更具目的性的张力。
在小训练场的一角,塞琳娜和伊凡相对而立。塞琳娜示意伊凡闭上眼睛,进入感知状态。她自己则开始围绕着伊凡缓慢移动,脚步轻盈如猫。起初,她只是移动,并不制造干扰。伊凡眉头微蹙,努力追踪着她的方位。
“我在你的……左后方,大概……五步?”伊凡不确定地说。
“接近,但方向偏了一点。”塞琳娜的声音平和地纠正,“注意我移动时,带动空气流动的细微变化,不仅仅依靠声音。”
接着,塞琳娜开始增加难度。她时而轻轻踩一下地面,制造短暂的震动;时而快速挥动手臂,扰动气流;甚至偶尔会从旁边拿起一个小型训练软垫,轻轻抛起再接住,制造不规则的声音和物体运动轨迹。
伊凡的额头渐渐渗出汗珠。这种多感官的、动态的干扰让他刚刚建立的脆弱感知场不断受到冲击。他时而判断准确,时而完全迷失,脸上不时闪过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静心,伊凡。”塞琳娜的声音如同清泉,在他即将被混乱淹没时响起,“干扰也是环境的一部分。接纳它们,分辨它们,而不是被它们牵着走。感受哪个扰动是持续的、有规律的,哪个是短暂的、随机的。你的身体,你的皮肤,你的耳朵,都是你的雷达。”
伊凡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塞琳娜的指导融入实践。他不再试图捕捉每一个细微的变化,而是尝试去感受那种整体的“流动感”,将塞琳娜的存在当作这片流动中一个相对稳定而又不断移动的“漩涡”。他的判断开始逐渐变得稳定起来。
另一边,索恩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得到马库斯首肯后)拿回了他的个人数据板——当然,仅限于浏览本地存储的、早已下载好的公开资料库权限。他坐在远离训练区的角落,背对着众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点击,调出所有与“库罗耶”、“赤冥分队”、“非视觉感知”相关的战斗记录、分析报告甚至是一些模糊的战场传闻。他的眼神专注得发光,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快速阅读和记忆着每一行文字,每一个数据片段。他没有进行运算,只是如同海绵吸水般,贪婪地汲取着信息,将它们分门别类地存入大脑的“临时文件夹”。这对于习惯了高速建模的他来说,缓慢得令人发指,但却有效地缓解了那种被剥离数据的窒息感。他偶尔会停下来,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勾勒库罗耶那四根红黑螺旋尖角的身影,想象他在重力异常星球生存的经历,试图理解那种“饥饿驱动”和“野性难驯”如何转化为失明后的战斗方式。
而小训练场的中央,马库斯与暗影的对抗则充满了另一种无声的激烈。
马库斯仅用右手,五指并拢如刀,脚步沉稳,每一次踏步都带着老兵特有的、千锤百炼的节奏感。他的攻击并不迅疾如雷,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性的精准。直刺咽喉,横斩肋下,下劈膝关节……招式简单直接,毫无花哨,却每一击都瞄准人体最脆弱、最影响行动的部位,带着一股沙场沉淀下来的杀伐之气。
暗影则如同真正的影子,在马库斯如山岳般稳固的攻势下飘忽不定。他的身体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扭曲、折叠、侧滑、后仰,每一次都险之又险地避开马库斯的手刀。他的动作幅度极小,效率极高,仿佛早已计算好对方攻击的所有轨迹和范围。他没有反击,全部心神都用于感知马库斯肩膀的微动、重心的转移、眼神的落点,预判着下一击的来临。
“太慢了!”马库斯低喝一声,右手猛然加速,变刺为抓,直取暗影的衣领。暗影身体猛地后仰,几乎与地面平行,足尖发力,向后滑出半步,堪堪避开。
“注意我的重心!”马库斯再次提醒,脚步一错,身体侧倾,右手手刀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扫向暗影的下盘。暗影急忙提膝格挡,手臂与马库斯的手腕碰撞,发出沉闷的“啪”一声。暗影借力向后飘退,化解了大部分力道,但接触点传来一阵酸麻。
汗水从两人的额头、鬓角渗出,滴落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马库斯的呼吸依旧沉稳,但胸膛的起伏明显加剧。暗影的呼吸则更加轻微,几乎听不见,但他全身肌肉都紧绷着,如同拉满的弓弦,眼神锐利如鹰,紧紧锁定着马库斯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训练场内只有手掌破空的风声、脚步摩擦地面的声音、以及偶尔身体接触的闷响。这是一种极致的专注与对抗,考验的不仅是身体能力,更是精神耐力和战斗智慧。
【15:30 标准时】
下午的训练过半,进入短暂的补水休息时间。
伊凡浑身大汗淋漓,背后的灼伤处因为精神高度集中和不断调整姿势而传来阵阵刺痒,但他脸上却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和兴奋的红光。他咕咚咕咚灌下半瓶水,兴奋地对塞琳娜说:“塞琳娜姐!我好像……好像有点感觉了!最后那几次,你移动的时候,我好像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不是用眼睛,就是那种……感觉!”
塞琳娜微笑着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毛巾:“很好,伊凡。这说明你的感知正在被激活和强化。记住这种状态,它需要大量的练习才能稳定下来。”
索恩也从数据板中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他看向马库斯和暗影,眼神中带着分析师特有的审视。“队长对距离和节奏的控制,精确得像机械。暗影的闪避模式……带有很强的预测性和适应性,他似乎能在极短时间内构建对手的攻击模型并找出最优解。这很……高效。”他下意识地就想开始分析,但立刻意识到这违反了“禁止复杂推演”的命令,赶紧闭上了嘴,只是默默地将观察到的“现象”记在心里。
马库斯和暗影也停了下来,各自补充水分。马库斯用毛巾擦着古铜色胸膛上的汗水,看着暗影,点了点头:“反应速度恢复得不错,对距离的把握也很精准。但面对沙古拉,光是躲还不够。他的毒可能以气态、液态甚至能量残留的形式存在,你的潜行和近身,可能会把自己送入陷阱。”
暗影沉默地听着,黑色眼眸中光芒闪烁,显然在思考马库斯的话。
就在这时,驻地门外的通讯器再次响起。
这一次,站在门外的是紫冥分队的巴库鲁。他深紫色的皮肤在模拟阳光下显得有些黯淡,猫科头型上的粉刺装饰也无精打采,那双总是带着狂野不羁光芒的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和未干的泪痕,健硕的身躯微微佝偻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和脆弱。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看起来像是手工编织的、色彩鲜艳却有些歪歪扭扭的小护身符。
“我……我找伊凡。”巴库鲁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他看了一眼驻地内的众人,目光尤其在马库斯和塞琳娜身上停留了一下,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凄楚。“还有……塞琳娜女士。”
马库斯皱了皱眉,看向伊凡和塞琳娜。伊凡有些茫然,塞琳娜则露出了了然的神情。
“让他进来吧。”塞琳娜轻声道。
巴库鲁走进来,先是局促地对马库斯行了个不标准的军礼,然后径直走到伊凡面前,将那个小护身符塞到他手里。“这个……给你。”他声音哽咽,“是我和哥哥以前做的……说能带来好运。我……我用不上了。你……你们队里也有人受伤……希望……希望他们能好起来。”他说着,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用力用手背擦掉,却越擦越多。
伊凡愣住了,看着手里那个做工粗糙却充满心意的小物件,又看看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巴库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想起了赫克斯爽朗的笑容,凯斯高傲却偶尔流露关怀的眼神,塔洛斯沉默坚实的背影,鼻子一酸,眼眶也红了。
“谢……谢谢。”伊凡低声说,握紧了护身符。
巴库鲁又转向塞琳娜,深深鞠了一躬:“塞琳娜女士……乔奢费队长说……说您是很厉害的治疗者,心地也好……我哥哥他……他……”他说不下去,只是不停地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