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骨回廊的经历,如同在沙隆斯原本朦胧如雾的世界观里,投入了几块棱角分明的坚硬岩石。那些岩石带着血腥气、死亡的威胁和生存的冰冷逻辑,沉甸甸地存在于他的感知深处,无法再被忽略。回到回音菌林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沉默了许多。原本就内敛的性格,似乎又覆盖上了一层更为坚硬的、属于战士的沉静外壳。
他不再满足于只在菌林边缘进行那些孩子气的平衡游戏或石头博弈。他开始有意识地模仿成年猎手的行为。每天“活跃期”开始,当菌林磷光渐亮,他便独自一人,在岩窟附近选择一片区域,进行更为严苛的自我训练。
他找到一处布满大小不一、湿滑异常的圆润菌石的斜坡。这些菌石表面覆盖着滑腻的苔藓,稍有不慎就会滚落。沙隆斯就在这里反复练习无声移动。他赤着脚,深灰色的脚掌紧紧吸附着岩石表面,脚趾如同带有吸盘,每一次抬脚、落足,都极尽轻柔与精准。他调动起全部的感知——不仅是视觉对前方路径的判断,更多的是头顶发辫对空气流动的读取,以及单翼对自身重心细微变化的调整。他像一道真正的影子,在嶙峋的菌石间缓慢穿梭,有时为了找到一个完美的落点,他会保持一个预备迈步的姿势,凝立数分钟之久,直到确认脚下那块岩石足够稳固,周围气流没有异常扰动,才会如同水滴从叶尖滑落般,无声无息地移动到下一个位置。汗水从他额角的尖刺旁滑落,滴在菌石上,瞬间就被潮湿的空气吸收,不留痕迹。
他还开始刻意锻炼自己制造和操控雾气的能力。他体内的特殊腺体,随着身体的发育和这次经历的刺激,似乎变得更加活跃。他不再像雷克那样,只是为了炫耀而喷出浑浊的气团。他找到一处相对开阔、气流稳定的林间空地,尝试控制呼出的雾气。最初,他只能喷出一大团无法控制的、迅速扩散的淡绿色水汽。但他极有耐心,反复练习,感受着喉部肌肉的收缩,胸腔气流的压力,以及意识对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能量的引导。
他努力回忆着在碎骨回廊时,父亲卡洛斯和猎手们是如何利用雾气制造掩护、干扰感知的。他尝试将呼出的雾气凝聚成更小、更浓的团块,尝试让它们停留在特定区域的时间更长一些,甚至尝试着用极其微弱的气流,引导雾气的飘散方向。这个过程远比想象的困难,常常因为控制不当而呛到自己,或者喷出的雾气稀薄得毫无作用。但他没有气馁,那双猩红的眼睛里,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执着。他明白,这绿色的雾气,不仅仅是他种族的天赋,更是他在危机中赖以生存的屏障,是实践“以逸待劳”战术的关键工具。
母亲萨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忧心忡忡,却又无法阻止。她知道,这是每个雾隐民孩子走向成熟的必经之路,只是沙隆斯似乎因为那次狩猎,步伐迈得更快、更急切了。她只能在他训练疲惫归来时,默默递上富含能量和修复作用的菌菇浓汤,用温暖的手掌拂去他肩翼上沾染的尘土和冷凝的水珠。
父亲卡洛斯的态度则更为复杂。他偶尔会在一旁沉默地观察沙隆斯的训练,既不指点,也不评价。但有一次,当沙隆斯终于成功地将一小团绿色雾气维持了比平时多出两倍的时间,并且略微引导它遮蔽了一株发光菌时,卡洛斯低沉的声音在雾气中响起:“控制它,不是用蛮力,是用你的‘意’。想着你要它去哪里,要它做什么。雾,是你身体的延伸。”
沙隆斯怔了怔,细细品味着父亲的话。“意”?他尝试着不再仅仅专注于喉部的肌肉和呼吸,而是将一部分注意力集中在那团雾气上,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它应该覆盖的范围,应该停留的时间。起初毫无变化,但当他几乎要放弃时,那团原本有些涣散的雾气,边缘似乎真的变得清晰了一丝,飘散的速度也似乎减缓了微不可察的一瞬。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却让他心中一震。他仿佛触摸到了某种更深层次的窍门。
除了自我锤炼,部落内部的集体活动和年长者的教导,也成为了沙隆斯汲取知识的重要来源。
雾隐民的社会结构相对简单,但等级和职责分明。除了像卡洛斯这样的猎手,还有负责培育可食用菌类和苔藓的“植育者”,负责处理猎物皮毛、鞣制护甲、打造简单工具的“工匠”,以及最为德高望重、负责传承知识、解读古老预言、主持祭祀和治疗伤病的“长老”。
一位名叫“伊丹”的老年植育者,是萨玛的远亲,他负责照管菌林边缘一片相对肥沃的“暖池区”,那里生长着几种部落赖以生存的主食菌类。伊丹的背佝偻得厉害,几乎与地面平行,但他的手指却异常灵巧,对各类菌菇的习性了如指掌。他看中了沙隆斯的沉静和耐心,偶尔会叫上他帮忙。
“看,沙隆斯,”伊丹用他那干枯得如同老树皮的手指,轻轻拨开一丛散发着微弱白光的“奶光菇”的菌盖,露出,颜色变浅,说明它渴了,需要暖池的水汽。当纹路收缩,颜色变深,说明它‘吃饱’了,不能再浇灌,否则会烂根。” 伊丹的声音苍老而缓慢,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平和。
他教导沙隆斯如何通过触摸,感受不同菌类的湿度和弹性;如何通过嗅觉,分辨哪些菌类即将成熟,哪些已经开始腐败;甚至如何通过倾听菌杆内部极其微弱的汁液流动声,来判断它的健康状况。这些知识看似与战斗无关,却让沙隆斯对这片生养他们的菌林,有了更微观、更亲切的理解。他学会了尊重这些沉默的生命,它们同样是族群生存的基石。
另一位对沙隆斯影响颇深的是部落的工匠首领,“莫斯”。莫斯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男性,他失去了一只右臂,断口处包裹着鞣制过的、带有鳞片的兽皮。他剩下的左臂却异常粗壮有力,手指布满老茧和伤疤。他的工作坊设在几个相连的、通风良好的岩窟里,里面堆满了各种矿石、兽骨、角质和坚韧的植物纤维,空气中弥漫着烟火、金属和某种粘合剂混合的刺鼻气味。
沙隆斯被那里正在打磨的武器和工具所吸引,常常在莫斯工作坊外徘徊。莫斯起初并不理会他,只是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用沉重的石锤反复锻打一块烧红的金属胚子,火星四溅;用边缘锋利的碎骨小心翼翼地刮削着一根兽角,使其形成流畅的曲线;或者用浸过树脂的细韧菌丝,将打磨好的石质矛头牢牢绑在长柄上。
直到有一天,沙隆斯鼓足勇气,将自己在碎骨回廊使用过的那柄菌木短匕拿给莫斯看。短匕的刃口因为踢踹岩石而有了几处细微的崩缺。
莫斯用他仅存的左手接过短匕,独眼扫了一下崩口,又看了看沙隆斯,声音如同两块石头摩擦:“用力过猛。菌木的韧性,在于引导,不在于硬碰。”
他并没有修理这把短匕,而是从一堆材料里翻捡出一段暗沉沉的、带着天然螺旋纹路的兽骨,又找出一块边缘锋利的黑色燧石。他将这两样东西扔给沙隆斯。“自己弄。感受材料的‘声音’。什么时候它在你手里‘唱起歌’,什么时候,它才算是一件武器。”
沙隆斯有些茫然地接过兽骨和燧石。他学着莫斯的样子,尝试用燧石边缘去刮削兽骨。起初只是生涩的摩擦,发出难听的“吱嘎”声,兽骨表面只留下浅浅的白痕。他调整着角度,力度,回忆着莫斯工作时那种富有节奏的、仿佛与材料融为一体的动作。他闭上眼睛,不再仅仅用眼睛看,而是用手去感受燧石与兽骨接触时传递回来的振动,用发辫去“听”那刮削声的细微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