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暗声界并非总是“回音殿堂”这般相对宁静。资源,尤其是稳定的能量源和易于加工的结构材料,在这里是稀缺的。巴纳雷斯大约相当于人类孩童七八岁的年纪时,经历了第一次真正的生存危机。
那是一次持续了数个星标周期(暗声界通过计算某种地磁脉冲的周期来计时)的强烈能量风暴。并非来自外部太空,而是暗声界内部能量循环的失控。剧烈的能量湍流在洞穴系统中横冲直撞,扰乱了几乎所有依赖稳定声波的环境。回声变得杂乱无章,扭曲失真,甚至带有攻击性的高频噪音。回音殿堂的穹顶开始震动,细小的碎屑不断落下。储存的能量结晶在紊乱场中迅速消耗,维持生存的发光苔藓大片大片地熄灭。
族人们陷入了恐慌。传统的声波定位和通讯几乎失效,人们像是被困在了一个正在崩塌的、充满恶意噪音的牢笼里。就连经验丰富的猎手巴图姆,在一次外出寻找替代能源时,也差点因为回声误导而坠入一个刚刚形成的能量裂隙。
就在混乱和绝望的气氛开始弥漫时,年幼的巴纳雷斯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挣脱了母亲茜拉保护性的拥抱,爬到了那处他常去的、带有晶体管道的高台上。风暴的噪音几乎要撕裂他敏感的鱼鳍结构,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再试图去“理解”那些扭曲的回声,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所有声音中最稳定、最底层的一种——那来自回音殿堂最深处、几根支撑着主要结构的巨大核心石笋所发出的、几乎不可闻的固有频率振动。
他回忆起凯尔’索长者曾经教导过,万物皆有其声,即使在最混乱的噪音中,找到那个基准的“锚点”,就能重新校准感知。他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到与那核心石笋的振动同步,然后,他开始发出一种极其稳定、频率极低的脉动声波。这声波不强,但在混乱的背景噪音中,如同黑暗中一道坚定、平稳的心跳。
起初,这微弱的脉动被风暴的怒吼淹没。但巴纳雷斯没有放弃,持续地、一遍又一遍地发出这个信号。渐渐地,离他最近的族人注意到了这异常的稳定波动。他们停下了无头苍蝇般的乱窜,下意识地朝着波动的源头——高台的方向靠拢。塔尔和莉娜也加入了进来,学着巴纳雷斯的样子,发出类似的稳定脉动。如同涟漪扩散,越来越多的族人开始响应。
他们以巴纳雷斯为基准点,重新建立起了一个小范围的、稳定的声波参照系。虽然无法驱散风暴,但这稳定的脉动成了黑暗中指引方向的灯塔,让恐慌的族人得以重新聚集,避免了因混乱导致的踩踏和迷失。凯尔’索长者在族人的搀扶下,“听”着这由巴纳雷斯发起、最终由全体族人共同维持的稳定脉动,那布满岁月刻痕的脸上(虽然无人能见),似乎流露出一种欣慰。他摩挲着自己巨大的金色耳环,对围拢过来的巴图姆、茜拉等人说道:“在绝对的混乱中,找到秩序……这孩子,他拥有的不仅仅是敏锐的听觉,更有一颗能在风暴中保持平静的心。这是成为听风者……不,是成为真正守护者的天赋。”
风暴持续了十几个星标周期后,终于渐渐平息。回音殿堂一片狼藉,但族人伤亡极小。经过这次事件,巴纳雷斯在族群中的地位悄然发生了变化。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有天赋的孩子,他证明了他在危机中能够运用天赋,成为凝聚众人的核心。凯尔’索开始有意识地教导他更复杂的声波知识,如何过滤干扰,如何通过回声判断物质的密度和结构完整性,甚至是如何发出具有特定信息含义的、复杂的复合声波。
巴纳雷斯的学习能力惊人。他很快掌握了利用不同频率的声波进行中远距离通讯的技巧。他帮助母亲茜拉改进了声纹编织的工艺,通过更精准的共振,让制作出的工具更加坚韧耐用。他甚至协助父亲巴图姆规划了一次危险的狩猎路线,通过提前“聆听”目标区域的回声,避开了几处潜在的能量陷阱。
他的童年,就在这无尽的黑暗、冰冷的触感、混杂着金属与尘埃气息的空气,以及那构成他整个世界的声音交响乐中,缓缓流逝。他皮肤上的蓝色能量纹路,在特定声波频率刺激下,会泛起微光,如同夜空中稀疏的星辰,那是他体内能量与外界声波共鸣的外在显现。他脑后那蝙蝠翼状的装饰,虽然此时还只是柔软的、未完全角质化的组织,但已经能在他集中精神时,微微张开,帮助他捕捉来自后方和侧方的声音信息。
他学会了沉默,因为很多时候,倾听远比诉说更能洞悉真相。他懂得了守护,因为在暗声界,个体的存活永远依赖于群体的协作与预警。他将忠诚与情义刻入了本能,因为在这里,每一次成功的狩猎,每一次危机的度过,都建立在族人之间无声的默契和以生命相托的信任之上。他渴望得到那对象征荣誉与责任的金色耳环,不仅仅是为了地位,更是为了能更好地“聆听”这个世界,守护他所珍视的这片黑暗,以及黑暗中这些与他血脉相连的“回响”。
直到那一天,阿瑞斯星的“特殊侦察部队”的征兵舰船,如同不速之客,带着与暗声界格格不入的引擎轰鸣和能量辐射,闯入了这片永恒的寂静。巨大的金属造物悬浮在回音殿堂外的虚空之中,其存在本身发出的噪音,对巴纳雷斯和他的族人而言,不啻于一场新的、更具侵略性的风暴。征兵官通过扩音器播放的、经过翻译的征召令,在洞穴中反复回荡,字句间充满了外部世界的规则和野心。
巴纳雷斯站在族人前方,仰头“望”向那噪音的来源。他头顶的鱼鳍结构因为过载的信息而微微颤抖,他紧握着母亲茜拉冰凉的手,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抚摸着腰间——那里别着一把他自己用声波共振打磨出的、粗糙但锋利的骨质短刃。外部世界的召唤,带着未知的光明与危险,即将打破他习以为常的黑暗与寂静,将他卷入一场远超暗声界规模的、关乎银河命运的洪流之中。他那双在面具下(暗声界居民在重要场合或面对外来者时,会佩戴简单的遮挡物,并非乔奢费那种精致面具)的白色锐角眼睛,虽然看不见,却仿佛穿透了战舰的装甲,感受到了命运的齿轮,开始了缓慢而无可逆转的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