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禾站在碑前,身影被朝阳拉得很长,像一根扎进土地的桩,稳稳撑起了这片干渴的人间。
陆时砚悄然走到她身边,低声道:“从此以后,水不再是天降之物,而是由人所治、由约所束的活命之根。”
她望着远处起伏的旱地,轻叹:“这才刚开始。”
夜深人静时,一只灰布包裹被人悄悄放在了院门口。
布包未署名,打开却是一卷泛黄手抄,纸页残缺,墨迹斑驳,封面三个小字依稀可辨:
《水政法考》。
而在扉页边缘,有一行极淡的朱批小字,似多年前所留:
“古法拘于势,难济苍生;若有人能变通而近人心,则天下幸矣。”第三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信碗堂外的青石阶上落下了一串轻缓的脚步声。
柳先生裹着半旧的灰布直裰,肩披蓑衣,手中捧着一卷用油纸层层包裹的手抄本,悄然立于院门之外。
他并不敲门,只是将那卷书轻轻放在门槛前,退后两步,垂首低语:“你做的,比古法更近人心。”
话音落时,沈清禾正从井台边提水归来,袖口微湿,发梢沾露。
她望见柳先生的身影,脚步一顿。
这位前朝老学官,曾执掌礼律司,如今隐居山野,向来不问村务,今日竟亲自送书上门。
她俯身拾起那卷手抄,指尖触到纸页边缘的毛糙与岁月侵蚀的脆裂。
展开一看,正是《水政法考》残篇——前朝治水律令之集大成者,条分缕析,权责分明,却终因脱离民间实情而束之高阁。
可此刻,这泛黄的纸页上,竟有数处朱笔批注,字迹清峻,直指要害:“渠非死物,人亦非奴;量水即量心。”“定额在册,不如共监于野。”
沈清禾凝视良久,忽而一笑。
她没有回屋珍藏,而是转身走进讲学堂,将这卷残本郑重置于讲台正中,压在一盏油灯之下。
“从今往后,每月初一,开‘水议堂’。”她的声音不高,却传遍角落,“各村推选一人,议事、查账、提策。水归共耕会管,但规矩要大家定,漏洞要大家补。”
众人哗然。
这已不止是技术改良,而是将治水之权,交到了百姓手中。
当轮到陈九公推举代表时,老人沉默片刻,忽然伸手点了站在人群末尾的儿子:“大柱去。”
陈大柱浑身一僵,脸霎时涨得通红。
他是村里有名的木讷汉子,识字不多,连自家田契都念不利索。
他张了张嘴,想推辞,却被父亲狠狠瞪了一眼,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
他在众人目光中颤抖着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结结巴巴地念着自家本月用水记录:几时取水、用了多少、是否超限……声音越念越低,额头沁出汗珠。
念罢,他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仿佛犯了大错。
沈清禾却点头:“记得清楚,一分不差。”
她顿了顿,看向陆时砚。
后者早已会意,从案上取过一张墨线清晰的简易沟渠图,含笑递出。
“想看懂图?”沈清禾问。
陈大柱猛点头,喉咙像被堵住,只挤出一个字:“想。”
“那就学。”她说,“水议堂不只是议事的地方,也是学堂。”
人群静了片刻,继而响起窸窣议论。
有人动容,有人迟疑,也有人眼中燃起微光——原来他们也能懂这些“只有官老爷才看得明白”的东西。
第七日夜,天色骤变。
乌云如铁锅倒扣,雷声自远山滚来,暴雨倾盆而下。
雨点砸在茅屋顶上噼啪作响,沟渠瞬间涨满,水流咆哮着顺着新开的主渠奔腾而下。
沈清禾披衣执灯笼冒雨巡视,陆时砚紧随其后。
行至东段堤坝时,她忽然驻足——脚下的泥土微微颤动,渗水正从坝体侧面悄然溢出,若不及时处置,一旦溃堤,下游三片秧田将毁于一旦。
“开三级泄洪槽!”她厉声下令。
村民闻令而动,撬开预埋的石阀,水流立刻分流至备用沟道。
咆哮的洪水被驯服,稻田安然无恙。
翌日晨,雨歇云开,阳光刺破阴霾,洒在湿漉漉的分水碑上。
碑身未损,沟壁却有多处冲刷裂痕。
不等号令,村民们已自发扛来石料土筐,修补沟渠。
小泉蹲在碑侧,默默捏着一块湿泥,用炭笔画了一道弯弯的水流,尽头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咱们的。”他悄悄塞进沈清禾掌心,随即跑开,背影融入晨光。
她握紧那块泥牌,低头凝视,喉头微哽。
远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金光如箭,射向翻新的土地。
而此时,李婶抱着刚领到的新米,匆匆踏上归家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