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村落闻讯开门,老人颤抖着接过衣物,孩子抱着布团蜷进被窝,有人说:“这是我这辈子摸过最软的东西。”
士绅欲拦路质问,可看到百姓自发跪送队伍,终是默默退开。
而在远处山道拐角的暗影里,一骑黑袍静静伫立,帽檐压得很低。
风雪渐急,灯火远去,唯有那根白檀杖点地的声音,一声一声,敲在寂静的夜里,也敲在他心头。
崔文昭策马行至第三村时,风雪已将天地揉成一片混沌的白。
他勒缰驻足,远远望见村落中央那棵枯死多年的老槐树下,围聚着十余人影。
火把尚未燃尽,余烬在风中挣扎跳跃,映照出一个佝偻的身影——那是一位鬓发如霜的老妪,正颤抖着接过一件百衲衣。
她没有立刻穿上,而是先用皲裂的手指反复摩挲布面,像是在确认这暖意是否真实。
随后,她猛地将衣裹紧,蹲身抱起蜷缩在草席上的小孙儿,将孩子整个兜进怀里。
她的肩头剧烈一颤,继而低低地哭了出来,声音嘶哑却穿透风雪:
“你爹走时……战死边关,尸首都没抢回来,身上只盖了半张破席。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是‘冷啊’……可如今,我孙儿竟能睡在这么软、这么暖的衣裳里……老天爷,您睁眼看看,这是人间该有的日子啊!”
崔文昭僵立原地,握缰的手缓缓松开,又攥紧。
他本为监察而来,心中尚存疑虑:此物虽善,然民间私织成势,若失控则易酿民变;女子掌机杼、聚众议政,岂不乱了礼法纲常?
可此刻,他看见的不是“乱”,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秩序——一种由千万双粗粝之手,在寒夜里自发编织出的人间温度。
他摘下官帽,任雪花落满两鬓斑白。
那一刻,他仿佛卸下了三十年仕途压在心头的铁甲。
风雪灌入衣领,却不再刺骨,反似洗净尘垢的清泉。
归程途中,他未再回头。
城门将闭之际,他策马直入府衙,唤来书吏,当众撕碎早已拟好的《弹劾沈氏私传异技疏》。
纸屑纷飞如雪,飘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重拟。”他提笔蘸墨,字字沉稳,“题曰:《民间织务疏》。”
烛火摇曳中,他写道:“臣尝执古礼以绳今事,恐民智难驭,惧技艺外流。然今亲历三村,目睹老弱得衣、幼童安寝,方知禁技不如导技,防民不如养民。千家絮非妖物,实仁政之萌芽也。百姓以心织布,以情续命,此非悖礼,乃礼之本归。”
末尾,他顿笔良久,终添一句:“臣请朝廷设织训司,授妇孺以技,兴南疆之利,固北境之心。”
写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素色布片——正是那夜悄悄带回的一方千家絮。
他将其贴身收于内襟,对外却命人放话:“已焚毁证物,以儆效尤。”
与此同时,沈清禾踏雪归来。
已是凌晨,村落渐寂,唯余几户纺车仍在轻响。
她推开院门,忽觉腰间铜印滚烫如炭,几乎灼穿布袋。
她疾步入屋,闭目探识海——
只见空间之中,棉花田银光暴涨!
那些原本静静蔓延的银丝根系,竟如活藤般疯长缠绕,尽数钻入新生棉苗之下。
更惊人的是,所有种子正在自行裂解、重组,分化出三种截然不同的植株雏形:一株叶面宽厚凝露,显是极耐湿涝;一株茎干坚韧泛青,虫蚁近身即避;第三种生长迅猛,七日便现花苞,竟是速熟奇种!
而最诡异之处在于——任意两株相邻而生者,其根系皆会主动交缠,形成网状共生,彼此输送养分,宛如一体。
沈清禾怔立良久,指尖微颤。
她望着窗外那一道道剪影中仍在转动的纺车,低声呢喃:
“你们不只是作物……是想活下去的人们伸出的手。”
话音未落,北境急报突至。
绿苗村落传讯:冬麦提前抽穗,麦芒带银丝,疑似与千家絮产生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