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月未圆时灯先燃(2 / 2)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珍重地俯下身,将整个心神都沉浸在那一缕升腾的雾气之中。

一息,两息,三息……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众人几乎要屏不住呼吸时,两行浑浊的老泪,竟从他那紧闭的双眼中滚落,划过他如树皮般的脸颊。

“这香……这香气……老夫已有三十年未曾闻到了!”他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清如晨露,润如暖玉,入口一线,回甘如春溪绕石……这不是茶,这是活的!是蕴着地气与天泽的‘活茶’!”

他猛地伸出干枯的手掌,“啪”的一声,重重拍在案几上,整个高台都为之一震。

他那盲了的双眼仿佛能看透人心,转向台下,声如洪钟:“天降甘霖,润泽万物,何错之有?是谁说这是妖物?我看,说这话的人,才是真正不忍苍天怜悯饿殍的妖魔!”

“轰”的一声,台下彻底哗然!

茶农们喜极而泣,跪倒在地,朝着高台不住地叩拜。

谢云章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身旁一名年轻士子按捺不住,一个箭步冲到台前,厉声质问:“荒谬!一派胡言!纵使此茶口感尚可,又岂能以奇技淫巧惑乱人心,败坏风俗?此等闻所未闻之物,必有蹊跷!”

盲茶翁闻声,缓缓将脸转向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奇技淫巧?好一个奇技淫巧!竖子无知,听我道来!”

他一顿竹杖,声音陡然拔高:“你可知这茶为何入口不涩,回甘迅速?因沈社首用的是‘浅层滴灌’之法,引清泉细流,润其根而不焦其本!你们只知大水漫灌,可知根系亦会窒息?”

“你可知这茶为何清香持久,宛若天成?因采茶必在卯时初刻,日未出,露未曦,茶之精气神皆在一夜凝聚的露珠之上!你们只知日上三竿,催人滥采,可知那一片茶叶的性灵,早已被烈日灼伤?”

他每问一句,便用竹杖重重地敲击一下地面,声声如雷,震得那年轻士子步步后退,面无人色。

最后,盲茶翁指向台下人群中安静站立的沈清禾,声音里充满了敬意与悲愤:“她做的,哪里是什么妖茶?她是在用自己的心血,把我们这些种了一辈子茶、读了一辈子书的人,千百年来丢在地里的农本,一片一片地捡回来!你们自诩圣贤门徒,开口闭口仁义道德,却连一片茶叶是如何活的都不懂,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这里,骂一个真正懂农事、敬天地的人是妖?”

全场死寂。

谢云章和他身后的士子们,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为酱紫。

他们读过的所有圣贤书,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无情的耳光,狠狠抽在自己脸上。

那夜,雨疏风骤。

老铁匠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独自来到禾联社新立的那块铁碑前。

他从怀中颤巍巍地掏出一块巴掌大的残铁,铁片锈迹斑斑,满是岁月的刻痕。

他蹲下身,借着微弱的月光,将那块残铁轻轻贴在铁碑的碑脚处。

残铁与铁碑仿佛天生一体,严丝合缝。

透过锈迹,隐约可见三个模糊的古篆——“仓廪令”。

“三百年前,先祖们也曾立下这样的碑……”他对着铁碑喃喃低语,声音被风雨打得破碎,“只可惜,后来……火灭了,碑也倒了。”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老铁匠警觉地回头,只见陆时砚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目光沉静地看着他手中的动作。

四目相对,雨声潺潺。

片刻后,老铁匠长叹一声,收回残铁,缓缓站起身:“陆公子,有些事,不该由我这等身份的人来说。但若她……若沈社首真能以农道唤醒沉睡三百年的天仓印,或许……我们大虞,真的还能再活一回。”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将自己矮小而佝偻的身影,没入了无边的雨幕之中,只留给陆时砚一个深不可测的谜团。

耕读堂内,烛火摇曳。

沈清禾正在灯下整理刚刚编撰完成的《农政塾课程录》,上面详细记录了育种、堆肥、水利等各项技术要点。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陆时砚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户部八百里加急快报。”他声音低沉,“北境遭遇三十年未有之大雪灾,冰封千里,三十余县粮道断绝,朝廷府库空虚,拟征调我们禾联社所有存粮三成,即刻启运。”

沈清禾握笔的手指微微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

陆时砚深吸一口气,又补充道:“但这封急报后面,萧景行以私人名义附了一句话——‘若沈氏愿亲赴北境主持赈灾事宜,可免去三成征调之粮,且朝廷会下旨,授你‘北境赈灾特使’之衔,准你临机专断。’”

沈清禾抬起头,目光越过陆时砚的肩膀,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风雨已经停了,乌云散去,露出一弯残月,清冷如霜。

明日才是十五,月尚还未圆满。

可她的耳边,却仿佛已经听见了从遥远的北境传来的、无数饥民在冰天雪地里的哀哭。

她合上手中的册子,站起身,声音清淡却决绝:“准备马车。另外,去告诉铁头,让他带上所有封装好的‘早稻一号’种子。”

她的目光穿透了夜色,仿佛看到了那片被冰雪覆盖的绝望土地。

“这一趟,我们不只送粮。”她说,“我们还要去种下新的火种。”

通往北境的官道,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如同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巨蟒。

随着车轮的第一声转动,一场与饥饿和死亡的赛跑,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