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他声如洪钟,“此乃昨日所见‘赈粮’。若您不信其毒,不如请夫人小姐先尝一口,看是否也呕血三日?”
满堂哗然。
张廷岳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手指颤抖指着郑捕头,却半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窗外,阴云渐散,一线天光斜照进来,落在那袋霉米上,映出斑驳陆离的影。
而在枫林渡,沈清禾立于高台,望着远方官道尽头沉寂的尘烟,指尖轻抚琉璃匣。
状子已递,风雨将至。
所以——
她缓缓抬头,目光掠过身后数千双期盼的眼睛,终于低声开口:
“既然无人信我们说了真话……那就让他们看看,到底有多少人,吃过这口毒米。”北岭的风还在吹,却已不再只是寒意刺骨。
沈清禾立在共耕庄高台之上,指尖摩挲着那方琉璃匣的边缘。
阳光穿过薄云,照在她脸上,竟有些灼热。
她没有看远方行辕的方向——那里依旧沉寂,像一口将沸未沸的锅,只差最后一把柴。
但她知道,沉默不会太久。
“小豆子回来了。”阿青快步登上高台,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颤抖,“红布卷……满了。”
沈清禾转过身,目光落在那一卷被雨水浸得微皱、又被火烘干的赤红长布上。
它由数十块粗麻拼接而成,层层叠叠,仿佛一面染血的战旗。
每一寸布面上,都印着深深浅浅的指印——有老人枯瘦如柴的手,有妇人皲裂带茧的掌心,甚至还有孩子稚嫩的小手印。
三百七十二枚,无一重复,皆蘸着灵泉水与朱砂混合的印泥,清晰可辨。
而在布尾,八十九份血书被细绳串联,悬于布端。
那是八个病入膏肓的灾民咬破指尖写下的名字与死因:“我食霉粮,肺腐呕血”、“吾妻饿毙前夜,仍嚼碎草根喂儿”……字不成形,却字字泣血。
“他们说,”小豆子眼圈发红,“有人怕死后没人记得他吃过什么米,连坟头都不会立。所以宁可用血写字,也要留下一句话。”
沈清禾久久不语。
她伸手轻轻抚过那一排排指纹,像是触到了无数双曾伸向她粥棚的手。
那些最初怀疑她、畏惧她的流民,如今却用最原始的方式,将性命托付于她之口。
“送去行辕。”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如水,“不走正门,绕南巷,贴墙根。让每一家送一段路,一人接一人,像传火种一样。”
当夜,春风骤起。
朱小乙浑身湿透地撞开庄门,斗笠下脸色惨白:“查封了!巡按使下令彻查府库存粮,所有霉变批次尽数封存!张廷岳称病闭门,连府衙大印都不交!”他喘着气,目光灼灼盯着沈清禾,“但……周文昭动了。他说你‘聚众胁官’,明日就要带人来拿你!”
陆时砚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手中一盏油灯静静燃烧。
火光映着他半边脸,温润如玉,另一侧却隐在暗处,深不可测。
“他在怕。”陆时砚轻声道,“怕这红布卷不是终点,而是开端。”
沈清禾缓缓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
她没说话,只是转身走进屋内,取出三枚特制铜牌——那是她以空间金属熔铸的信物,刻着“枫林义社”四字,背面是编号与暗记。
“传令护渠队,全员戒备。明晨辰时前,列阵庄门两侧。铁锹朝天,竹矛斜持,不拦人,不挑衅,只站着。”
第二日清晨,天光未亮。
周文昭率二十名府差气势汹汹直扑共耕庄,铁链哗啦作响,口中高呼“缉拿乱民首恶”。
然而当他们抵达庄门前,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脚步顿住——
庄门大开。
郑捕头身披皂衣,手持铜牌,身后整整三十名本县差役列成两列,刀未出鞘,却如山岳般挡在门前。
“奉巡按密令,此案已移交监察司专办。”郑捕头声如洪钟,目光直视周文昭,“尔等无权拘捕,不得擅入。”
周文昭脸色剧变:“你……你竟敢抗命?!”
“我非抗命。”郑捕头冷笑,“我是遵法。你们送来的‘证据’里,霉米样本已被医署验出三种毒菌,皆为人为添加。而你们昨日运出的那车‘陈粮’,已被截获——车上全是新米,调包旧粮,其心可诛!”
风掠过荒原,卷起尘土,也卷走了最后一丝侥幸。
沈清禾立于高台,望着下方僵立如石的周文昭,唇角微扬,却不带笑意。
“这世道,总算有人开始讲理了。”
话音落下,远处山峦间一声鹰唳划破长空,仿佛天地也为之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