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安帝的目光在他头顶停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哦?未敢开口?”目光转向殿侧,声音不高,却像根银针刺破了凝滞的空气,“平阳,你看呢?”
“回……回皇叔,”平阳郡主的声音有些发颤,却慢慢稳了下来,她福了福身,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我……我与夏怀谦……并无情谊。”
她攥着帕子的指尖泛白,指腹几乎要嵌进丝帕纹路里。
方才夏怀谦那句“心悦”撞得她心口发懵,可此刻望着阶下那道挺直如松的背影,望着龙椅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忽然清明起来。
与其用谎言织一张脆弱的网,不如索性将一切摊开。
她深吸一口气,鬓边的珍珠步摇因这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细碎的光落在金砖上,像撒了把碎星。
下一刻,她提着裙摆,竟直直跪了下去,裙裾铺在地上,素白一片,倒比殿中任何装饰都更显决绝。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有探究,有审视,还有秦如霜的冷笑。
她若摇头,便是坐实了夏怀谦欺君,北狄那边怕是立刻就要来催和亲的事;可若点头……她抬眼望向阶下的夏怀谦,他依旧低着头,乌金冠的影子投在金砖上,像块沉默的铁。
“皇叔!”她抬眼时,方才那层薄薄的水汽已全然散去,杏眼里只剩清亮的倔强,声音虽还有些发颤,却字字清晰,“平阳与夏怀谦并无情谊,先前并无半分瓜葛,方才夏怀谦所言,不过是……不过是他自己的想法罢了。”
夏怀谦猛地抬头,惊愕之色终于没能藏住。
平阳却没看他,只望着龙椅上的惠安帝,背脊挺得笔直:“平阳知道,北狄求亲之事关乎边境安稳,皇叔为此彻夜难眠,平阳都看在眼里。可若要用一场虚假的和亲换暂时的平静,平阳不愿!”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勇:“平阳是大明的郡主,是赵王嫡女,生在皇家,自当为国分忧。可分忧不是以‘和亲’示弱,更不是用谎言欺瞒!若北狄真要开战,平阳愿随将士们守在城楼上——纵然是女儿身,也知疆土不可丢,国体不可辱!”
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撞出回声。
惠安帝指尖的叩击声不知何时停了,他望着阶下那个跪着的身影,眼底的疲惫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坦荡冲散了些许。
方才怀清的话是绕着弯子点醒他,而这孩子,竟是直接将心里话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他见过太多宗室子女的权衡算计,见过太多在权力棋局里步步为营的“聪明”,却鲜少见到这样……带着锋芒的赤诚。
“哦?”他缓缓开口,声音里那丝沙哑似乎淡了些,“你不愿和亲,那依你之见,北狄那边该如何处置?江南水患、西北烽烟,难道都不管了?”
平阳郡主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平阳不懂朝政,却知将士们守在北疆,靠的不是远嫁的女子,是粮草,是军饷,是朝廷的支持!若皇叔肯下旨,拨足军饷,修固城防,再遣良将镇边,北狄纵有八都鲁磨刀,也得掂量掂量!至于和亲——”她抿了抿唇,语气忽然软了些,却更显坚定,“若北狄真有诚意,当以平等之礼相待,而非以‘和亲’逼我朝低头。臣女不愿去,也请皇叔……莫要让大明的女儿,做了示弱的棋子。”
殿外的风又起了,檐角的铜铃轻轻晃了晃,这次却没响。
那株半枯的海棠依旧立在窗棂外,可不知是不是错觉,落在惠安帝眼里,竟似比方才多了几分韧劲。
他沉默片刻,忽然抬手:“都起来吧。”
夏怀谦一愣,随即扶着平阳郡主起身,两人并肩站在阶下,身影一刚一柔,却透着同样的执拗。
惠安帝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点了点,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终落回夏怀谦身上:“夏怀谦,你既说心悦郡主,可愿领一道旨?”
夏怀谦心头一凛,沉声应道:“臣万死不辞!”
“好。”惠安帝的声音终于带了些暖意,“朕命你即刻赶赴北疆,协助姜达整饬军务,粮草军饷,朕会随后调拨。你要记住——”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守住疆土,护住子民,就是给北狄最好的‘回话’。至于和亲之事……”目光转向平阳,竟带了丝笑意,“朕的侄女,岂能做任人摆布的棋子?此事,容后再议。”
最后一缕沉水香早已散尽,殿外的金桂香顺着窗缝溜了进来,清清爽爽的,驱散了满殿的沉闷。
那只叩击扶手的手指停了,檐角的铜铃忽然被风拂得叮铃铃响了起来,像是在为这场僵局的破局,轻轻喝了声彩。
可这样的场面,偏就当着北狄青格勒的面——那毫不掩饰的轻慢,简直是没把他放在眼里半分,直看得他青筋暴起。
人家竟堂而皇之地商议着要动他的故土,这般赤裸裸的算计,偏生他半句火也发不得。
毕竟人在屋檐下,纵有满腔愤懑,也只得死死憋着,任那屈辱顺着血脉往心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