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踉跄着抬头,眼前的青铜栏杆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成原木色,城垛上的冰棱碎成雪沫,竟在半空凝成一盏盏摇晃的红灯笼。
“哥哥还不回来吗?”
童声像片羽毛,轻轻扫过他发涩的耳膜。
凌子风的喉结动了动,破妄之墟在眼底疯狂震颤,灰白裂痕里翻涌着幽蓝警告——这是归乡梦的终极幻象。
可他的双腿先于理智迈出第二步,木台阶被踩得“吱呀”响,那声音和老家院门口的门槛一模一样。
雪夜村落的轮廓在他视野里渐次清晰:青瓦顶覆着半尺厚的雪,檐角冰锥坠成帘,窗纸被炉火映得暖黄,隐约能看见影子在桌前晃动。
他数着步数,第七步时,鼻尖触到了门楣下悬着的红绳结——和布条上那半枚褪色的,纹路分毫不差。
“吱呀——”
门轴转动的轻响里,凌子风看见念雪了。
她穿着枣红棉袄,发辫上扎着他去年在庙会买的蝴蝶结,正趴在木桌上用炭笔在布角写字。
听见动静,她抬起头,眼尾还沾着墨迹,却笑得像团小太阳:“哥哥,我在记今天是腊月初七......”
“念雪。”凌子风的声音哑得像砂纸。
他伸手去碰她的发顶,指尖即将相触的刹那,破妄之墟的裂痕突然刺进瞳孔——念雪的影子在暖光里虚浮着,桌角的炭笔没有压痕,连她棉袄上的补丁都和记忆里的位置对不上。
“假的。”他咬着后槽牙后退半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可念雪却从椅上跳下,摇摇晃晃扑过来,袖口沾着的墨迹在他裤腿染开:“哥哥骗人,你说今天要给我做糖炒栗子......”
痛意从掌心炸开。
凌子风低头,看见自己掌心里的淡粉疤正在发烫——那是五岁时念雪气极了抓的,当时她抽抽搭搭说:“哥哥偷吃栗子,我要在你手上刻个记号,永远都不许忘!”
“我没忘。”他喉咙发紧,伸手去抱那个虚浮的影子,却穿过她的肩膀触到了冰凉的木门。
念雪的身影开始模糊,她仰起脸,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哥哥不要我了吗......”
“不!”凌子风突然暴喝。
他后退两步,攥紧断钳的手青筋暴起,对着自己太阳穴重重砸下。
剧痛像把烧红的刀劈开混沌,他眼前的暖黄光晕骤然碎裂,雪夜村落的轮廓开始扭曲,露出底下青铜钟的冷光。
“痛!记住痛!”他抹了把嘴角的血,转身冲向悬在虚空里的青铜钟。
断钳的刻痕还在发烫,他将钳尖对准钟身缝隙,用尽全身力气捅进去——金属摩擦声刺得耳膜生疼,鲜血顺着钳柄往下淌,在钟面符文上绽开红梅。
破妄之墟在这一刻彻底失控。
凌子风不再看见幻象的裂痕,而是触到了某种更滚烫的东西:药经阁的晨雾里,小念雪踮脚给他塞野果;暴雨夜的破庙里,她把唯一的干被子裹在他身上;还有三天前,她在电话里带着哭腔喊:“哥你别去罗布泊,我害怕......”
那些画面不是记忆,是刻在心脏上的烙印。
他仰头嘶吼,声音里带着破碎的哽咽:“我不是什么守门人!我是凌念雪的哥哥!”
青铜钟剧烈震颤。
原本幽蓝的符文突然转为炽白,钟内封存的人影同时抬手,像在推什么看不见的墙。
凌子风的断钳深深陷进钟缝,他借着这股力道跃起,拳锋重重轰在钟心那盏血灯上。
“咔嚓——”
裂帛般的脆响里,血灯骤亮如烈日。
钟声未起,钟体却爬满蛛网似的纹路,每道裂痕都渗出幽蓝光雾。
破镜使的青布衫被气浪掀得猎猎作响,他踉跄着扑过来,面容扭曲得不成人形:“你毁了轮回!这城会塌,你也会被碾碎——”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突然开始崩解,像被风吹散的灰。
凌子风重重摔在地上,看着整座城在眼前翻转:雪夜村落的红灯笼坠成流星,青铜栏杆裂成碎片,连脚下的石阶都在往下沉。
他的意识正在剥落,最后关于“凌子风”的认知像根快燃尽的火柴,明灭不定。
“哥哥......”
极轻的一声呼唤裹在风里。
凌子风猛然抬头,瞳孔里的灰白裂痕突然迸出星火——那声音带着他最熟悉的鼻音,像小时候她躲在衣柜里喊他,尾音还带着点颤。
他伸出手,掌心的布条被风掀起一角,腊月初七四个字在碎光里忽明忽暗。
“念......雪?”他的嘴唇动了动,这两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下一秒,钟楼的穹顶轰然坍塌,碎石如暴雨砸下。
凌子风本能地蜷起身子护住胸口的布条,黑暗潮水般漫过头顶前,他最后看见的是半空中飘着的红绳结——和记忆里妹妹发辫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城外,苏妤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崩塌的城门,那里腾起的尘雾里还飘着半片碎瓦,瓦上隐约能看见“归乡”二字。
安静靠在她肩头,意识即将消散前的最后一丝清明里,她看见尘雾中伸出一只手,指缝间露出半截灰布,布角的红绳结被风吹得晃了晃。
“他喊出来了......”苏妤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抬头望向渐暗的天空,罗布泊的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远处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却始终穿不透这层扭曲的空间。
废墟下,凌子风的手指动了动。
他在黑暗里摸索着抓住什么,是那块带着体温的布条。
碎石压得他肋骨生疼,可掌心里的疤还在发烫,像有团火在烧——那是妹妹给他刻的记号,永远都不许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