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只是反复看着那三张画,眉头微蹙,像是在思考某个极其复杂的艺术难题,又像是在斟酌如何开口。最后,他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锐利而直接地看着她:“你以前……系统学习过透视或者色彩构成吗?”
何英洁愣了一下,老实回答:“没有,就是自己瞎画,凭感觉。”
“可惜了。”他指着其中一张街景画,“这里的一点透视完全是错的,屋檐的斜线应该向远处的消失点收敛,你却把它们画成平行的了。还有这里的色彩关系,”他又指向另一张风景写生,“绿色用得太生、太‘火’,树冠的暗部可以适当调入一点群青,亮部加些柠檬黄,利用冷暖对比来表现空间感和空气的透明感,而不是简单用深浅来区分。”
他的批评直接、精准,没有任何多余的客套寒暄,但奇怪的是,何英洁并没有感到被冒犯或难堪。相反,她像是沙漠中跋涉的旅人终于找到了水源,内心涌起一种强烈的、找到能真正指出问题所在并给予指引之人的渴望。
“那……像这种情况,具体应该怎么修改呢?”
苏然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像是遇到了可塑之才。他走到画案旁,利落地抽出一张用于练习的生宣纸:“来,我简单演示一下透视的基本原理和色彩调和的方法。”
那个下午,他们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苏然从最基本的平行透视与成角透视原理讲起,用炭笔在纸上画出视平线、心点、距点;然后又讲到色彩的三属性——色相、明度、纯度,如何运用互补色(如红与绿、蓝与橙)来相互中和、降低饱和度,获得高级的灰色调,如何利用色彩的前进感与后退感来塑造画面空间。他讲解时语言精准,逻辑清晰,示范时手法娴熟,整个人沉浸在传授知识的状态中,仿佛在发光。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渐晚,工作室的光线暗了下来。苏然走到墙边,按亮了老式的仿古宫灯,暖黄而柔和的光线洒满房间,给室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煦的色泽。
“抱歉,一讲到这些就停不住,占用你这么多时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手推了推眼镜,这个动作让他显得比之前温和了许多,“不过,你确实很有天赋,尤其是对色彩的直觉和感受力很好,只是缺乏系统的训练和正确的引导。”
“不,应该我谢谢你,苏老师。今天学到的东西,比我过去自己摸索几年的还要多,真是茅塞顿开。”何英洁由衷地说。
“叫我苏然就好。”他送她到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如果你有兴趣,以后可以常来。我每周三下午和周六全天,基本都会在这里画画、整理东西。”
此后,她真的开始经常去苏然的工作室。有时是周三下午调休过去,有时是周末。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奇妙——并非严格的师生,因为苏然从不以老师自居,更倾向于平等交流;也非普通的异性朋友,因为他们的话题核心永远紧密围绕着绘画艺术本身,纯粹而深入。
苏然的工作室像个小小的艺术宝库。除了他自己的作品,还收藏了很多国内外的经典画册和艺术理论书籍。他给何英洁看八大山人的水墨花鸟,讲解那种“计白当黑”、极简至极反而意蕴无穷的妙处;给她看英国透纳的水彩风景,分析他是如何用奔放的笔触和朦胧的色彩来捕捉和表现光线与大气的感觉;还有塞尚对于画面“结构” 的理性追求,莫奈对于“外光” 与“瞬间色彩” 的感性捕捉……
“水墨和水彩,看似分属东西方不同的绘画体系,使用的工具材料也迥异,但其实在美学追求上,有很多深层次的相通之处。”有一次,在欣赏完一本宋元山水画册后,苏然这样对何英洁阐述他的见解,“水墨最核心的追求是‘气韵生动’,注重的是‘意境’ 的营造和‘笔墨’ 本身的审美价值;而水彩,虽然源自西方,但它追求‘光色流动’,注重水色交融的偶然效果和透明清新的视觉感受。本质上,它们都是在二维的平面上,通过‘虚实’、‘浓淡’、‘干湿’ 等对比关系,来创造三维空间的幻觉和时间的流动感。”
为了让她更直观地理解,他做了一个有趣的对比演示:先在生宣纸上,用极淡的“淡墨” 侧锋皴擦出远山的轮廓,利用墨色在宣纸上的“洇化” 效果,表现出山峦的朦胧与空间感;然后换上一张300克的阿诗水彩纸,用群青和紫罗兰调和出与淡墨远山相似的冷灰色调,用大号平头笔蘸足水分,同样以轻松写意的笔法画出远山。
“你看,”他并排举起两幅尺幅相近的作品,“虽然工具不同,水墨靠的是墨色浓淡干湿的无穷变化,水彩靠的是色彩冷暖纯灰的微妙对比与水的流动。但最终,它们所营造出的那种空间深远、意境悠远的感受,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工具和材料只是载体,重要的是你对于空间、对于物象本质的理解和感受,以及你想要表达的情感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