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天地。
宫墙之内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比外面更加凝重冰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焚香与名贵花木混合的奇异香味,但在这香味之下,张又冰却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与血腥。那是被无尽的权欲与阴谋浸泡了数百年的味道。
她们行走在宽阔的宫道上。道路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平整得可以做镜子。道路两旁是一排排沉默的宫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她们二人轻微的脚步声与远处更夫敲打梆子的单调声响。“梆梆梆”三更天了。这是紫禁城最深沉的睡梦,也是暗影中毒蛇最活跃的时刻。
张又冰能感觉到,无数道隐晦的目光从四面八方那些黑暗的角落里投射而来。它们像无形的蛛网,黏在她们身上,审视着她们这两个不该出现在此的外来者。
大内密探。他们是这座皇宫里真正的幽灵。
姬月舞显然也感觉到了。她的身体紧绷,步履却依旧从容。她目不斜视,维持着一个长公主应有的仪态。
张又冰则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宫女,低着头跟在她身后,将自己的气息与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她们并没有朝着那座灯火通明,象征着帝国权力中枢的凰仪殿走去。在经过一个岔路口时,姬月舞毫不犹豫地带着张又冰拐进了一条幽深僻静的小径。这条路通往皇城的西北角。那里是当今太后的居所。
张又冰没有问。她只是跟着,她相信姬月舞的判断。
姬月舞一边在前方引路,一边用一种只有她们二人才能听到的气音飞快地解释道:“皇姐的凰仪殿守卫太过森严。那里是整个皇宫的心脏,别说是人,就算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我们现在过去就是自投罗网。”
她的身影灵巧地避开了一块凸起的石砖,继续说道:“但慈宁宫不一样。”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孺慕,有敬仰,也有一丝作为同志的绝对信赖,“慈宁宫的母后也是当时在安东府和我们一起加入新生居的同志!”
这个消息张又冰当然知道,当初在社长办公室,她是最后留下的人,自然见过太后和当今女帝,大周皇朝最尊贵的女人,也都是新生居的一员。
姬月舞继续解释道:“母后早已厌倦了宫廷中的尔虞我诈。从安东府回来后,她便自称身染重病,深居慈宁宫,不问政事。这既是为了避嫌,也是为了自保。”
“我们先去见母后。然后,由母后派遣她最信任的掌印太监吴胜臣去凰仪殿传话,就说母后晚上心口不适,希望皇姐能过来陪伴。”姬月舞策划了一个无懈可击的计划,巧妙地利用皇室亲情,将一场潜入行动变成了一次合理的母女会面。
张又冰望着前方那道在黑暗中依旧坚定的白色背影,心中首次对这位曾经被视为需要拯救的长公主产生了由衷的敬佩。在安东府的向阳书社,社长究竟教会了她们多少能够颠覆世界的东西?
张又冰压下心中的思绪,全神贯注地警戒周围环境。穿过幽静的竹林,绕过冰冷的假山,一座占地广阔却异常安静的宫殿出现在眼前。慈宁宫与其他金碧辉煌的宫殿不同,这里装饰简朴,红墙灰瓦,显得古朴而庄重。宫门前仅挂着两盏素雅的羊皮灯笼,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守门的两名老太监头发花白,倚在门柱上昏昏欲睡。见到姬月舞,他们只是懒洋洋地欠了欠身,便让开了道路。显然,长公主是这里的常客。姬月舞带着张又冰,轻车熟路地走进了慈宁宫的正殿。
殿内,几支手臂粗的牛油大烛将整个大殿照得温暖而明亮。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安神香和淡淡的药草味。一位身穿绛紫色凤袍的中年美妇,半躺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手捧佛经,面容雍容华贵,却难掩病态和疲惫。她的小腹微微隆起,她便是大周皇朝的太后,梁淑仪。
听到脚步声,梁太后缓缓抬头,目光中闪过一丝慈爱:“月舞,这么晚了,何事来访?”她的声音温柔却略显虚弱。
姬月舞快步上前,行礼后,用凝重的语气说道:“母后,出大事了。”随后,她将张又冰从身后拉出。
梁太后的目光落在张又冰身上,微微蹙眉,似在回忆。
张又冰单膝跪地,恭敬地道:“新生居安东府总部行动组组员张又冰,参见太后同志!”
这声“同志”让梁太后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原本的慵懒与病态一扫而空。
“起来说话。”梁太后沉声道,“月舞,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要动用京城的同志,还闹到哀家的慈宁宫?”
姬月舞取出羊皮地图,在太后面前展开,开始解释地图的由来。梁太后的脸色瞬间惨白,眼中迸发出滔天怒火。
“人皇殿!”梁太后从牙缝中挤出这三个字,冰冷而磅礴的杀气从她看似柔弱的身体中爆发。张又冰意识到,这位久居深宫的太后,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其体内蕴含着深不可测的恐怖力量。
梁太后拍桌而起,桌案瞬间化为齑粉。
“东瀛倭寇,好大的狗胆!他们竟敢将主意打到圣朝太祖陵头上,是想断我神州万世根基!”
她冷静下来后,命令吴胜臣去凤仪殿传话,让女帝姬凝霜前来。
殿内再次恢复寂静,三人均未言语。
等待是一种酷刑,时间仿佛凝固。牛油大烛在寂静中燃烧,烛火摇曳,映照得壁画光影浮动。安神香与药草的味道愈发浓郁,反而让张又冰感到窒息。
她再次望向梁太后,只见她锋芒与杀意已收,又变回那雍容华贵却带着病态倦容的深宫妇人。张又冰的视线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瞬间明白了为何太后会选择深居简出,并宫殿中弥漫着安胎药的味道。
这个发现让张又冰感到天旋地转,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浮现:孩子的父亲只能是社长。这让她感到源自灵魂的好奇,无法忍受这令人发疯的寂静。
她鼓起勇气,抬头迎向梁太后深不见底的目光,用充满矛盾与冲突的词汇“太后同志”作为开场白。姬月舞惊恐地看着她,试图阻止她说出足以被凌迟处死的言语。
但张又冰没有停下,继续问道:“您为何会……”“怀孕”这两个字,她终究不敢说出口,因为这直接挑衅了皇室的尊严。但是,她的意思已经表达得足够清楚。
她问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整个慈宁宫大殿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到了冰点。梁太后脸上那一丝病态的慵懒瞬间消失。她的凤目微微眯起,一道冰冷、锐利如实质般的寒光从眼底一闪而过。这是执掌生杀大权的统治者所展现的绝对威严。
此刻,张又冰甚至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姬月舞的脸吓得毫无血色,几乎要跪下替张又冰求情。然而,梁太后只是静静地看了张又冰足有三息的时间。随后,她那如万年玄冰般的表情突然融化,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种极其复杂而动人的笑容,里面有自嘲,有释然,有身为女人的骄傲,更有同志间的坦然。
“张又冰,”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带有一丝虚弱,但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意,“哀家倒是小看你了。也小看了社长看人的眼光。”她没有回答张又冰的问题,而是伸出了那只保养得如羊脂白玉般细腻光滑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她的动作轻柔而虔诚,仿佛抚摸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瑰宝。
“你是不是觉得很荒唐?很可笑?”她抬眼看向张又冰和同样震惊茫然的姬月舞。
“哀家是大周的太后,是世界上最尊贵的寡妇。本应在冰冷的慈宁宫中守着先帝牌位,念一辈子佛经,如一朵脱水的花般慢慢枯萎腐烂,最终变成一捧无人记得的黄土。”她的声音很平静,却让张又冰和姬月舞听出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
“哀家也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如此,直到在安东府遇到了他。”她没有说出社长的名字,但“他”字百转千回,充满了无尽的缱绻与敬仰。
“他就像一个太阳。”梁太后的眼中泛起如梦似幻的水光,仿佛陷入了某种甜蜜而遥远的回忆。
“他与哀家见过的任何男人都不同。他不英俊,不华贵,甚至有些粗鲁,但他身上有光,能融化哀家这座被冰封几十年的雪山的光。”她说到这里,脸上泛起少女般的红晕。
“在这深宫中,哀家是太后,是符号,是行走的牌坊。无人把哀家当成人,当成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女人。只有他。只有他在与哀家说话时会看着哀家的眼睛。他会因哀家说错话而毫不留情地批评,也会因哀家学会新道理而开怀大笑。他把哀家当成需要教育、引导,也会犯错的学生,平等的同志,活生生的人。”
梁太后深吸一口气,低头再次看向自己的小腹,眼神无比温柔坚定。
“所以,当他想要在这片腐朽的土地上播撒新火种时,哀家没有拒绝。”她的手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轻轻画圈。
“你问哀家为何会这样?因为哀家愿意。因为哀家这具早已被先帝去世决定为半截入土的躯体,想要为他,为这个崭新的世界孕育全新的希望。这个孩子不属于腐朽的姬氏皇族,流淌着这片土地上最伟大、最纯粹的崭新血脉!他是旧时代与新世界结合的第一个奇迹!他是哀家的骄傲。”
梁太后的这番话如创世惊雷,彻底劈开了张又冰的世界观。
她呆呆地看着梁太后,看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庞,看着她充满母性光辉与浪漫主义狂热的眼睛。张又冰终于明白,这不是普通的私通,而是一个被旧世界压迫窒息的女人,向新世界最彻底、最决绝的投诚!她献出的是自己的身体、名节和作为太后的一切,得到的是一个全新的身份——母亲。
就在张又冰被这惊世骇俗的真相冲击得几乎失去思考能力时,殿外传来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殿外响起一个沉稳威严的女声:“儿臣姬凝霜,给母后请安。”
然后是吴胜臣尖细的唱喏声:“陛下驾到!”
来了!
紫禁城乃至整个大周皇朝的主人来了!
张又冰和姬月舞立刻收起所有心神,与梁太后一起将目光投向被宫灯映照得通明的殿门。
一个身穿黑色金龙常服、身姿挺拔、面容冷峻如出鞘绝世神兵的年轻女子,缓缓踏入慈宁宫大殿。
她的身后跟着大内总管魏进忠与几名气息深沉如海的大内高手。
她就是姬凝霜,大周女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