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旧时旅人(2 / 2)

他几乎要拂袖而去。但他仅存的理智告诉他。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心中的滔天巨浪,在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那张小小的课桌挤得他浑身难受。

走进教室的老师是一个看起来比他侄孙女还小的年轻姑娘。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真诚而又充满理想主义的笑容。

“大家好!我是你们的识字老师,我叫邱迎鹃。”她的声音清脆而又响亮,“在我们新生居,知识就是力量!多识一个字,以后就能多一分选择!就能看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好,今天我们来学习最简单的六个字!”

她转过身,用石灰笔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六个大字。

天、地、人、你、我、他。

然后她带着所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大声朗读。

“天——!”

“地——!”

“人——!”

张自冰没有开口。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黑板上的那六个字,嘴唇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他认识这六个字。他甚至能用这六个字引经据典,写出一篇关于天地人伦的千字宏文。但此刻,他却从这最简单的六个字背后,看到了一种让他不寒而栗的东西。

他看到身边那个早上还在随地吐痰的汉子,此刻正一脸虔诚而又努力地用分发的石炭笔在一块小木板上笨拙地模仿着老师的笔画。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张自冰从未在这个阶层的人眼中看到过的光芒——对知识的渴望。

张自冰猛地明白了。

这扫盲班教的根本不是字!

这是在进行一场最彻底的思想格式化!

他们决心将旧世界的知识体系、阶级烙印全部推翻,然后在废墟之上,为每个人,不论他张郎中还是贩夫走卒,建立起完全相同的认知基础。从今天起,所有人的起点都一样,都从“天、地、人、你、我、他”开始。这种方式比任何酷刑都更加可怕,因为它从根本上消除了旧士大夫阶层赖以生存的优越感和话语权。他感到一阵寒意让后背的毛孔收紧了。

上午的“学习”结束后,到了午餐时间,他们每人领到了一张饭票,然后排着长队走向巨大的公共食堂。食堂里人声鼎沸,热气腾腾,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饭菜香味。

张自冰和柳雨倩排在队伍中,前面是几个巨大的打饭窗口。每个窗口都放着几个如同小山一般的大铁盆。一个窗口是堆得冒尖的白米饭,一个窗口是红烧的大块鱼肉,一个窗口是炖得软烂的土豆烧肉,还有一个窗口是翠绿的炒青菜。食堂墙上挂着一条巨大的红色横幅,上面写着:“按需取餐,吃饱为准,严禁浪费!”

张自冰再次感到震撼。有鱼有肉有菜,而且是管饱!这在京城,即便是四品大员的府上,也不敢说顿顿丰盛,更不敢说让府里所有的下人都能敞开吃。而在这里,这却是所有人的标准。柳雨倩的眼睛也瞪大了,她管理家务一辈子,对柴米油盐最为清楚。眼前这一幕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她不明白需要多么庞大的财力才能支撑起如此巨大的消耗。

就在她失神的时候,队伍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她机械地递上饭票和土瓷碗。负责打饭的是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戴着口罩和帽子的中年女人。她的动作麻利而机械,一勺鱼、一勺肉、一勺菜,精准地落入碗中。

“下一个!”女人头也不抬地喊道。

然而,就在柳雨倩准备端着碗离开的那一刻,她无意间瞥了一眼那个女人的侧脸。尽管她戴着口罩,脸上沾着油污,眼神充满了疲惫,但那个轮廓和那双眼睛柳雨倩的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土瓷碗差点掉在地上!

她认得这双眼睛!

就算化成灰,她也认得!

这是媚骨夫人!

十年前在江南武林掀起血雨腥风、采补了数十名正道俊杰、最后被她一剑刺伤、狼狈逃走的合欢宗妖女!

她怎么会在此地?而且,她竟然在这里当一个打饭的伙夫?柳雨倩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她那“正邪不两立”的江湖信念,在这一刻被眼前这荒诞而真实的场景冲击得支离破碎。

那个曾经风情万种,视男人为玩物的魔门妖女,此刻竟然穿着一身油腻的工作服,为成百上千的普通工人和农民打饭!

而她自己,这个曾经追杀媚骨夫人的正道侠女,此刻却要排着队,从她的手里接过赖以果腹的食物!

世间还有比这更讽刺、更颠倒的事情吗?

似乎感受到了她那灼热而充满震惊的目光,那个被称为“媚骨夫人”的女人终于不耐烦地抬起了头。她看了柳雨倩一眼,眼神先是闪过一丝茫然,然后闪过一抹极淡的熟悉感,最后又归于麻木与不耐烦。

她显然也认出了柳雨倩。但她的脸上没有仇恨,没有惊恐,甚至没有丝毫波澜。她只是用手中的大勺敲了敲铁盆的边缘,皱着眉头催促道:“看什么看?端着碗赶紧走!别耽误后面的人吃饭!”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早已石化的柳雨倩,对着下一个人喊道:“下一个!”

柳雨倩被身后的人推搡着,浑浑噩噩地走开了。

她和同样一脸震惊的张自冰,端着那两碗热气腾腾却仿佛有千斤之重的饭菜,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她看着碗里那肥美的鱼肉,却感觉自己在吞咽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终于明白了,在这个叫“新生居”的地方,没有正,也没有邪。没有侠女,也没有妖女。这里只有两种人:劳动者和等待成为劳动者的人。

而评判一个人的唯一标准,也不再是她的出身、过去和武功,而是她今天为这个集体打了多少饭、打了多少螺丝、开垦了多少荒地。

京城,镇抚司的档案库。

时间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下石室中,仿佛失去了意义。张又冰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幽灵,穿梭在那一排排冰冷的铁制书架之间。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泛黄的纸张、褪色的墨迹以及那股永远无法散去的陈腐霉味。整整三天,她就住在镇抚司的小客房里,卯时入库,酉时出库,废寝忘食、不眠不休。凭借着【珍?过目不忘】这逆天的天赋,她的大脑已经变成了一个庞大的数据库。

数千份卷宗,从江南地区的匪患报告到盐铁、漕运的账目,再到锦衣卫内部人员的升迁、调动、伤病、抚恤,所有的一切,无论多么琐碎、多么无关,都被完整地刻录下来,形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关于“建武十年·江南”的全景信息模型。

她在等待,等待那个不合逻辑的异常点,从这海量的数据中自己浮现出来。

第四天黄昏,当外面值守的校尉已经开始不耐烦地敲打铁门催促她离开时,她终于找到了它。

那是一本毫不起眼的卷宗,夹在一大堆关于“日常公干”的账目之中。封面已经有些破损,标题写着——《锦衣卫校尉差旅用度核销录?丙册》。

这是最无聊也最容易被忽视的地方,但往往也是最肮脏的地方。张又冰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一排排记录着银钱流水的名字。突然,她的动作停住了。她的目光锁定了一个名字——百户山秀光。这个名字在她的脑海中瞬间触发了警报。因为在她记忆的数千份卷宗里,这个名字只出现过寥寥数次,而且都是在一些需要特殊“技巧”的秘密任务中。他像是一个真正的幽灵,是锦衣卫中负责处理那些上不得台面脏活的专家。

而在这本账目上,关于他的记录显得格外刺眼。

时间:建武十年五月。这正是“周氏贪墨案”案发的前一个月。

事由:奉命前往浪州追查白莲教余孽踪迹。

核销款项:海船租赁费用,三百两白银。

三百两!

张又冰的瞳孔猛地一缩,她的大脑立刻调出了同一时期所有沿海地区执行任务的校尉的差旅记录。正常的海船租赁费用最多不会超过一百两。

三倍于常规的费用!这已经不仅仅是虚报冒领了。这笔钱足以租赁一艘最顶级的远洋海船,进行一次长达数月的远航!而最致命的是,在那“目的地”一栏,原本写着的字迹被人用一种特殊的药水清洗过,然后才重新填上了“浪州”两个字。

但张又冰凭借堪比显微镜的观察力,依旧能看到那几乎无法察觉的淡淡痕迹。那被抹去的两个字是——东瀛!

线索在这一刻终于串联起来了!“周氏贪墨案”的赃款有一部分流向了东瀛倭寇。案发前一个月,锦衣卫内部最擅长处理脏活的专家山秀光,以一个虚假的名义领取了一笔足以远航东瀛的巨款。而案发后,劫走主犯周恪俭的那伙神秘人,其武功路数被刑部断定为“不似中原武功”。

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可怕的真相!

这根本不是什么江湖人劫囚!

这是锦衣卫内部有人与东瀛势力勾结、自导自演的一出杀人灭口的大戏!而那个名叫山秀光的百户,就是执行这个计划的关键人物!

张又冰缓缓地合上了卷宗,她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片冰冷。她找到了那根线头,但她也知道,这根线头的背后牵扯着一张何等巨大而恐怖的网络。

李自阐把她丢进“乙字库”,是想让她当一条探路的狗。而她现在,终于嗅到了那头隐藏在黑暗中的猛虎的气息……

安东府,新生居。

下午的时光,对于张自冰和柳雨倩来说,同样是一场漫长而充满冲击的旅程。他们跟随着大部队,被带到了港口附近那片连绵不绝的巨大厂房区域。名义上是“参观学习,以确定未来就业方向”。

他们走进了一间木工房。这里没有他们熟悉的拿着斧凿精雕细琢的老师傅,取而代之的是数十台轰鸣作响的怪异机器。圆形的铁片高速旋转(圆锯),能在眨眼间将一根粗大的原木切割成平整的木板。长长的铁带飞速转动(带锯),能随心所欲地切出各种复杂的弧度。一群和他们一样的新来者,正在一名师傅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学习如何操作这些机器。他们的脸上有好奇、有畏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能亲手创造什么的专注。

他们又被带到了一个纺织厂。巨大的厂房里,上百台钢铁织布机排成整齐的队列,在蒸汽机的带动下,发出震耳欲聋却又充满节奏感的轰鸣。无数纱锭在飞速旋转,雪白的布匹如同瀑布一般,从机器的另一端源源不断地涌出。而操作这些机器的,竟然清一色都是年轻的女人!她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作服,头上包着头巾,动作熟练而自信,脚上未缠足,穿着方便行动的布鞋,在巨大的机器之间穿梭忙碌,神采飞扬。

柳雨倩彻底看呆了。她看着那些与她过去所见过的任何女子都截然不同的身影,她们身上没有丝毫柔弱与依附,在劳动、在创造,凭借自己的双手赢得尊严与生活。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她的心中涌动,有羡慕、有困惑,甚至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向往。

张自冰则全程沉默不语。他心中早已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所填满。他看到了生产力,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恐怖生产力。在这里,一个普通的女人操作一台机器,一天所织出的布,恐怕比京城里一个最熟练的织女一个月的产量还要多。这就是女儿口中的那个世界吗?一个用钢铁和效率来衡量一切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他那满腹的经纶、那精通的律法,又有何用处?他甚至不如一个能熟练操作机器的女工。

黄昏时分,当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大脑被白天的见闻冲击得一片混沌时,他们又被带到了横贯港口的钢铁轨道旁。然后,他们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怪物——火车。那是一头由纯粹的钢铁铸就的黑色巨兽,比任何战马都更加高大雄壮。身体两侧连接着复杂的连杆与巨大的车轮,头顶耸立着高高的烟囱,正喷吐着白色的蒸汽,发出“嘶嘶”的威吓声,仿佛一头即将苏醒的巨龙。

当那一声穿云裂石的汽笛声响起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脸上露出了敬畏又恐惧的表情。

他们被催促着登上了后面拖着的几节同样由铁皮包裹的车厢。车厢里很简陋,只有两排长长的木制座椅。每一节车厢里都站着一位穿着蓝色工作服、拿着铁皮喇叭的年轻人。随着一阵剧烈的金属撞击声与巨大的震动,这头钢铁巨兽开始缓缓移动。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车窗外的景物开始飞速向后倒退,那种速度是任何宝马良驹都无法比拟的!车厢里响起了一阵阵惊呼与赞叹,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可思议。他们忘记了疲惫,忘记了心中的迷茫,只是像孩子一样,将脸贴在玻璃窗上,看着外面那飞逝的风景。

“各位新来的同志们!欢迎乘坐‘星火四号’观光列车!”车厢里的宣传员通过铁皮喇叭大声喊道,他的声音充满了自豪,“现在,我们将带领大家环绕我们崭新的安东府一圈!让大家亲眼看一看我们即将生活、奋斗的地方!”

“大家请看,你们的左手边!那一片红砖建筑,就是我们的‘新生居’一期工程!可以容纳五万名工人和他们的家属!我们的目标是让每一个为安东府做出贡献的劳动者,都能住上这样宽敞明亮的房子!”

“现在,我们看到的是安东府第一钢铁厂!那几座高耸入云的就是我们的高炉!我们脚下的铁轨、我们乘坐的火车,都是从那里生产出来的!”

“前方是我们的第一矿山,那里有着我们建设所需的煤炭和铁矿……”宣传员的声音在车轮与铁轨的轰鸣声中断断续续,但已经没有人在乎他在说什么了。

所有人的心神都被这头钢铁巨龙本身,以及它所展现出的那幅波澜壮阔的工业画卷所彻底征服。

张自冰呆呆地看着窗外。

他看到了夕阳的余晖洒在那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红砖宿舍楼上,反射出温暖的光。

他看到了钢铁厂的高炉在暮色中喷吐出橘红色的火焰,如同人间的火山,将半个天空都染成了红色。

他看到了无数工人骑着一种两个轮子的铁车(自行车),在宽阔的灰白道路上汇成下班的洪流。

他们的脸上虽然带着疲惫,却充满了生气。

他的耳边是火车的轰鸣,他的眼前是一个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疯狂生长的钢铁城市。他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宣传员刚才喊出的那个词——同志们。不是乡亲们,不是百姓们,不是尔等庶民,而是同志们。

志同道合之人。

他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眩晕。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火车上,而是被历史的车轮狠狠甩了出去,然后又被一个全新的时代的洪流无情地卷了进来。

他看着身边同样目瞪口呆的妻子,车厢里那些满脸写着震撼与希望的普通人。

他的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个无比清晰而又无比绝望的念头。

大周不是要完了……

是已经完了!

只是京城里那些还在醉生梦死的人们,自己还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