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中,炉火熊熊燃烧。
柳雨倩熟练地将切好的雪梨、蜜瓜、甜杏一一摆放在精致的白瓷盘中,水果的清新香气与炉膛内莲子羹的甜美气息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简单却令人安心的家庭氛围。
她心中的狂喜与后怕逐渐沉淀,转化为对女儿无尽的疼爱。无论女儿在外经历了何种变化,只要她回来了,肯叫自己一声“娘”,肯吃自己做的饭,便比任何事情都重要。至于那些“谋反”、“新世界”的大道理,她这个岁数的妇人无法理解,也无意深究。那是男人的事情,是朝堂与江湖的事情。她只是一个母亲,唯一的愿望就是家庭完整,宁静和谐。
她端着色彩缤纷的果盘,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轻快地走向前院的书房。她以为,父女俩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尽管丈夫固执,但他终究疼爱女儿,只要冰儿恢复原状,那些小争执很快就会平息。然而,当她推开书房门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书房中没有她预期的父女和解的温馨场面,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她的女儿张又冰平静地坐在书桌后,姿态不像是家中的子女,更像一位高高在上的主审官。而她的丈夫,那个在刑部呼风唤雨、在家中说一不二、支撑起整个张家脊梁的男人,张自冰,柳雨倩的心猛地一沉。
他失魂落魄地瘫坐在那张他最珍视的太师椅上。那曾经挺直的腰杆,此刻垮了下去,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骨头。他的双眼空洞无神,如两口枯井,看不到一丝光亮。脸色灰败,嘴唇微微颤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信念崩塌后的绝望。
他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不,是二十岁。柳雨倩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住,疼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们成婚四十余年,她见过丈夫意气风发,也见过他失意落魄,甚至在张家遭遇灭顶之灾时,她都未曾见过他如此被彻底击垮的神情。
这到底怎么了?女儿到底对他说了什么?柳雨倩手脚冰凉。她将沉甸甸的果盘重重地放在一旁的茶几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然后,她快步走到丈夫身边,蹲下身,用依旧温润的手轻轻拍着他冰冷的后背。
“老东……自冰,你怎么了?”
一声急切之下脱口而出的旧日昵称,带着只有他们二人才懂亲昵与嗔怪。她已经几十年没有这样叫过他了。
她不理解家国大事,也不明白那些高深的道理。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丈夫此刻如实质般的痛苦与崩溃。这个为她遮风挡雨了一辈子的男人,此刻像迷路的孩子,让她心疼不已。
张自冰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呼唤,依旧沉浸在自己破碎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而坐在对面的张又冰,此刻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父亲,落在母亲写满焦急与关切的脸上。
“娘。”她的声音平静而突兀。
“您行走江湖时,听说过飘渺宗的宗主幻月姬吗?”
柳雨倩猛地一愣。这个名字太遥远了,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事情。那是四十多年前,那时她还不是张府的主母,只是江湖上一个颇有侠名、性格刚烈的女侠。她也曾鲜衣怒马,仗剑天涯,听过无数江湖传说。而幻月姬这个名字,是所有传说中最为顶端、最为耀眼、也最为不可触及的存在。
她的思绪瞬间被拉回那个风云激荡的年代。
“幻月姬……”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敬畏与神往。
“怎么可能会没听说过。那位仙子是传说中的人物。我年轻时,江湖上就有传言,说她早已不是凡人,一身功力深不可测,怕是已有数百年的道行,是真正的陆地神仙了。”
在柳雨倩的认知里,幻月姬和她的飘渺宗属于另一个世界,不食人间烟火,高高在上,俯瞰着红尘中为名利、仇杀而挣扎的凡人。
她们是武道的象征,是所有江湖儿女心中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是啊,陆地神仙。”张又冰很平淡地重复了这四个字,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后,她用同样平淡的语气,投下了一枚足以将柳雨倩整个世界观炸得粉碎的重磅炸弹。
“是的,她现在和飘渺宗那三个同样不食人间烟火的长老,都在安东府的新生居。”
柳雨倩的心猛地一跳,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只听女儿继续用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说道:
“幻月姬现在负责操作蒸汽起重机,在矿山吊装上万斤的矿石。”
“冰魄仙子凌雪在新生居的锅炉房负责铲煤。”
“魅心仙子苏千媚在采矿队负责开山。”
“至于药灵仙子花月谣,她现在是新生居卫生所的负责人,每天给普通老百姓看病诊疗。”
书房里陷入了比刚才更为恐怖的死寂。如果说刚才的寂静是因为张自冰的精神崩溃,那么此刻的寂静是因为信仰的崩塌。
柳雨倩端着果盘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盘切得整整齐齐的水果撒了一地,滚得到处都是。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女儿刚才说的话。幻月姬操作起重机吊矿石?冰魄仙子在锅炉房铲煤?魅心仙子在采矿队开山?药灵仙子给老百姓看病?这这每一个词她都认识,但当它们组合在一起时,却构成了一幅比地狱最深处还要荒诞、恐怖、让她无法理解的画面!
那是陆地神仙啊!那是她年轻时仰望了一辈子,连其裙角都没资格触碰的江湖神话啊!她们怎么可能去做那些连最底层的苦力都不屑做的粗活?铲煤?开山?她甚至无法想象,那如同冰山雪莲般圣洁的冰魄仙子,会满身煤灰、汗流浃背地站在熊熊燃烧的锅炉前!她也无法想象,那媚骨天成、颠倒众生的魅心仙子,会举着沉重的铁镐去敲打坚硬的岩石!
这已经不是颠覆了,这是亵渎!是对她整个青春、所有江湖信仰最彻底、最残忍的践踏!
她宁愿相信,她们都已经死了,战死了或者飞升了,也绝不相信她们会以这种方式活着!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与被欺骗的愤怒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她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那张平静得可怕的的脸。
她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那是一个信徒在发现自己的神像被人推进粪坑后,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最绝望的哀嚎。
“不可能!!!”
“不可能!!!”
柳雨倩的尖叫撕裂了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那不再是一个主母优雅的惊呼,而是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亲眼目睹神像被投入万丈污秽之后,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最凄厉、最绝望的哀嚎!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那双保养得宜的手此刻却像两把铁钳,死死地抓住了张又冰的肩膀。她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女儿的衣料之中,仿佛要将那血肉都掐出来。
她的脸因为极致的震惊与恐惧而扭曲变形。那双曾经柔情似水的美目,此刻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瞪着女儿那张平静得可怕的的脸。
“你骗我!”她的声音尖锐而嘶哑,充满了疯狂的质问,“这都是你编出来的,对不对?你为什么要这样说?那个叫杨仪的魔头,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连这些江湖里的神话都要去污蔑!”
神话!是的,在柳雨倩心中,飘渺宗就是神话!是她行走江湖时,支撑着她对“武道”二字抱有最后一丝幻想的神话!而现在,她的女儿却告诉她,她神话故事里那些仙子,一个在吊矿石,一个在铲煤,一个在挖山,一个在当赤脚大夫!这不是在陈述事实!这是在用最恶毒、最肮脏的语言,对她的信仰进行一场惨无人道的凌迟!
就在柳雨倩情绪彻底失控之时,那个一直瘫坐在椅子上、仿佛灵魂出窍的张自冰,突然像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从崩溃的深渊中挣扎出来!
他的双眼不再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了最终答案的狂热与癫狂!
他的大脑在无法处理“保安队长,阴后”与“食堂大妈,柔骨夫人”这种荒谬绝伦的信息之后,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唯一合理的解释!一个他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的解
释!
“妖术!!!”
他指着张又冰,那只颤抖的手指仿佛在指着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鬼。他用沙哑到极致的声音发出一声力竭的嘶吼:“这一定是妖术!”
“那个杨仪,他一定是用了某种上古流传下来的禁忌妖术!他控制了合欢宗的魔头!控制了飘渺宗的仙子!他控制了所有人!”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女儿的脸上,那里面充满了混杂着恐惧与怜悯的疯狂。
“也包括你!我的女儿!你也被他的妖术控制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你自己想说的!是那个魔头在通过你的嘴说话!”
他找到了!他终于为这一切荒诞找到了一个足以支撑他破碎世界的支点!
杨仪不是人!
他是一个会妖术的魔!
因此,他才能做出这些违背常理、颠覆人性的事情!
因此,自己不是过时了,也不是被淘汰了!
自己是在与一个超乎想象的邪恶妖魔战斗!
这个念头像一剂最猛烈的强心针,狠狠地注入了他即将枯萎的精神之中,让他重新找到了一丝悲壮的勇气!
面对父母,一个癫狂的质问,一个疯狂的嘶吼。张又冰依旧平静。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被误解的愤怒,也没有一丝被指责的委屈。只有对两个在噩梦中挣扎却不愿醒来的孩童的无奈。
她肩膀微微一沉,一抖。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间从她的体内发出,轻而易举地挣脱了母亲如同铁钳般的双手。
她没有后退,也没有争辩。她只是缓缓蹲下身,将那些被母亲失手打翻、滚落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的水果,一片一片地捡起,重新放回白瓷盘中。
她的动作专注而认真,仿佛捡起的不是几片沾满灰尘的水果,而是父母那两颗已经破碎凌乱的心。
柳雨倩和张自冰都愣住了。他们看着女儿这个与眼前紧张疯狂的气氛格格不入的举动,一时间竟然忘了继续嘶吼。
然后,他们便看到了让他们无法理解的一幕。张又冰从盘子里拿起一片沾满灰尘、甚至还黏着一根不明毛发
的雪梨,毫不犹豫地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咔嚓。”一声清脆的响声在死寂的书房里突兀地响起。她面不改色地咀嚼着那片混杂着甜美汁液与沙砾般灰尘的果肉。
这个动作充满了无声的力量,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了这对老夫妻早已根深蒂固的贵族体面之上。
“爹,娘。”她一边咀嚼着,一边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们,“你们年轻时行走江湖,可曾去过岭南?”
这个问题太跳跃了,让张自冰和柳雨倩的大脑都出现了一瞬间的宕机。
“又冰你怎么了?”柳雨倩下意识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困惑与担忧。她甚至开始怀疑,女儿是不是真的疯了。
张又冰没有回答。她将口中那混杂着灰尘的果肉咽了下去,然后用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现在的安东府新生居职工食堂里,普通的职工每个月可以吃到一次岭南的菠萝、芒果和香蕉。”
“你们信,还是不信?”
这句话像一滴冰水滴入滚烫的油锅,瞬间让柳雨倩炸了开来!她对“妖术”可以半信半疑,但对这种涉及到地理与民生的事情,她这个曾经跟着丈夫办案、走南闯北的女侠,有着绝对的发言权!
“怎么可能!”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尖锐,因为这次她有着绝对的自信。
“岭南到辽东,何止万里!就算是八百里加急的御马,日夜不停,也要跑上数月!那些娇贵的水果,不出十天,就会烂成一滩臭水!”
“别说辽东了!就是在京城,天子脚下!除了陛下与几位顶级的权贵,能偶尔尝到几口用冰块千里迢存过来的贡品之外,谁能吃得到这些东西?!”
“你竟然说,那什么劳什子新生居的普通人,都能吃到?你当爹娘是三岁的孩童,那么好糊弄吗?!”
她的反驳有理有据,逻辑清晰,充满了经验主义者的绝对自信。
张自冰也从“妖术”的狂想中被拉回了一丝理智。
是的,妖术可以控制人心,但妖术能缩短万里的距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