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街道上,湿漉漉的。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与泥土混合的味道。
你的步履,不再是之前的轻灵无声。而是一种刻意为之的、属于底层文人的沉重与疲惫。你佝偻着背,双手插在袖子里,任由那冰冷的雨丝,打湿你的头发和在沟渠里弄脏的、散发着恶臭的衣衫。
你发现,街上的气氛,比你闭关前,要紧张得多。几乎每隔一两个街口,就能看到一队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在冒雨巡逻。他们的眼神,像鹰一样,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路人。
一些墙壁上,甚至贴上了崭新的、由官府颁布的告示。你远远地瞥了一眼,上面画着一个模糊的人像,
“凡提供‘杨仪’线索者,赏银百两!能擒杀之,赏银千两,官升三级!”
你心中冷笑。
叶千愁,果然是叶千愁。他不仅要用锦衣卫的“势”来压人,更要用金钱的“利”,来发动这座城市里,所有的底层鬣狗。现在,整个京城,都是他的眼线。
你低着头,避开那些锦衣卫的视线,七拐八绕,终于,再次来到了龙蛇窟的门口。径直走进了最大的那家黑虎酒馆。
你掀开那油腻的门帘,一股混合着酒精、汗臭、烤肉香和劣质香料的、更加浑浊燥热的气浪,扑面而来。黑虎酒馆里,比你之前来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热闹。也都要,压抑。
几乎所有的桌子,都坐满了人。但他们说话的声音,却都刻意压低了,仿佛生怕被什么人听到。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混杂着兴奋、贪婪与恐惧的、复杂而扭曲的表情。
你那张平庸的脸,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反而是你在沟渠里沾染的恶臭让人避之不及,不过,所有人都当你是掉进污水沟的倒霉书生,没有在意。
你径直走到吧台。
“小二,半斤熟牛肉,两角烧刀子。”你用那沙哑低沉的、完全陌生的声音说道,同时,将几块沾着泥水的碎银子,拍在了吧台上。
酒保甚至没抬头看你,只是麻利地,给你切了一大盘冒着热气的熟牛肉,又打来了两大碗浑浊的烈酒。
你端着托盘,找了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坐了下来。白天你只是吃了干饼子和花生,经过半天天的反追踪,你真的饿了。
你抓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牛肉,大口地塞进嘴里,疯狂地咀嚼着。然后,你端起酒碗,将那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
一股暖流,从你的喉咙,一直烧到你的胃里,驱散了你身上的寒气与饥饿感。这种,从极度的饥饿,到被食物和酒精填满的满足感,是一种最原始、最纯粹的快乐。
在解决了生理需求后,你再次变成了那个冷静的、躲在暗中观察一切的“元凶”。
你竖起耳朵,开始从周围那嘈杂的、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中,筛选出,你想要的情报。
“他娘的,这日子没法过了!”邻桌,一个满脸横肉的独眼龙,狠狠地灌了一口酒,低声咒骂道,“老子天黑前在码头,就因为多看了两眼告示,就被三个锦衣卫的番子,拖到墙角盘问了半个时辰!差点以为要被抓进诏狱里去了!”
“你这算什么!”他的同伴,一个瘦得像猴子一样的汉子,幸灾乐祸地说道,“城南的‘混江龙’,就因为长得跟告示上那个画像,有那么三分像,就在刚才,直接被一队锦衣卫给堵在被窝里了!听说,被拉到镇抚司衙门,让‘夜枭’大人亲自过目。虽然最后放出来了,但出来的时候,路都走不稳了,裤裆里还一股骚味呢!”
“嘶”独眼龙倒吸一口凉气,“‘夜枭’那可是个活阎王!看来,这次朝廷是真动怒了。”
“动怒?何止是动怒!”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一丝炫耀的神秘,“你们懂什么!我跟你们说,告示上的那个画像,根本就不准!那只是根据几个目击者的口述,画出来的!真正的杀手锏,还没用呢!”
“什么杀手锏?”周围几个人,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画师!”那人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听说,‘夜枭’大人,从宫里,请出来三位,最顶级的丹青圣手!这三位,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现在,他们就在诏狱里,对着那些,曾经见过‘杨仪’的活口,比如那个花面玉郎,还有追捕杨仪,却把人家飘渺宗的任清雪重伤那个合欢宗的婊子,一遍一遍地画!据说,最新的画像,已经有七八分相似了!很快,就要贴满全城了!”
这个消息,让你握着酒碗的手,微微一顿。你的心,沉了下去。易筋缩骨,可以改变你的形貌。但,它改变不了,你最初的、那个“杨仪”的样貌。
一旦那张七八分相似的画像贴出来,你曾经那个斯文书生身份,就会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成为一个巨大的、随时可能引爆的隐患。你伪装成其他身份的风险,也会随之,大大增加。
“嘿,锦衣卫再横,那也是官面上的人。要我说,最惨的,还是合欢宗和飘渺宗那两拨人。”另一个声音,幸灾乐祸地说道,“你们是不知道,前天夜里,在城西的银桂客栈,飘渺宗的三个小仙女,跟合欢宗的五个骚狐狸,又干起来了!打得是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啊!客栈都给拆了!最后,合欢宗死了三个,飘渺宗的,也重伤了一个!听说,肠子都流出来了,啧啧……多大仇啊!”
“这算什么!”马上有人反驳,“昨天下午,在金水桥,合欢宗的那个‘浓情夫人’,亲自出手,设下了埋伏,用媚术迷惑了一个飘渺宗的外门弟子,当着大街上所有人的面,把她衣服扒光了,摁在地上,抽干了她的功力!等锦衣卫和六扇门那边的人赶到的时候,那小仙女,已经变成一具干尸了!那场面,啧啧,太他妈的刺激了!”
你默默地听着。你心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看着自己亲手点燃的火焰,越烧越旺,却无力扑灭的负罪感。
打吧!
杀吧!
你们死伤越多,越惨,京城这潭水,就越浑。
我的人头就越值钱,在没有人能开出价码,收买钱多多这奸商之前,我就越安全。
就在这时,酒馆那油腻的门帘,再次,被猛地掀开。
一股冰冷的、带着雨水的寒气,涌了进来。
整个酒馆,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嘈杂的、压抑的交谈声,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地、畏惧地,望向了门口。
门口,站着五名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为首的,是一名锦衣卫百户。他的脸上,有一道从眉角,一直延伸到嘴角的刀疤,让他的面容,显得格外狰狞。他的眼神,如同秃鹫,冰冷而贪婪,缓缓地,扫过酒馆里的每一个人。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文士打扮的、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那中年人,背着一个画板,眼神躲闪,一脸的谄媚与畏惧。
是锦衣卫的画师!
那刀疤脸百户,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酒保的身上。“掌柜的,”他的声音,沙哑而冰冷,“这几天,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陌生的面孔?”
“官……官爷”酒保吓得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说道,“小人……小人这,迎来送往的,都是些熟客实在实在没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啊……”
“是吗?”刀疤脸百户冷笑一声,“我看不见得吧?”他猛地,指向了角落里,一个正在瑟瑟发抖的、尖嘴猴腮的汉子,“把他,给我带过来!”
两名锦衣卫,如狼似虎地扑了过去,将那汉子,像拖死狗一样,拖到了百户面前。
“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啊!”那汉子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刀疤脸百户,根本不理会他的求饶。他只是对身后的画师,使了个眼色。
那画师,立刻,从怀里,掏出了一卷画轴,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展开。
画轴上,是一个男子的头像。画的是一个,面容英俊、气质冷冽的青年。
那张脸,赫然,就是你“杨仪”的脸!
虽然只有七八分相似,但神韵,却被捕捉得,淋漓尽致!
刀疤脸百户,指着画上的人,对那尖嘴猴腮的汉子,冷冷地问道:“这个人,你见过没有?”
“没……没见过!小的真的没见过啊!”
“没见过?”刀疤脸百户,突然,笑了。他伸出手,在那汉子的肩膀上,亲热地拍了拍,“别怕。我的人,三天前,可是在醉春坊的战场附近,见过你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你,一定看到了些什么,对不对?”
那汉子,浑身一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带走!”刀疤脸百户,懒得再跟他废话,直接下令。
两名锦衣卫,将那哀嚎求饶的汉子,直接拖出了酒馆。
做完这一切,刀疤脸百户的目光,再一次,如同毒蛇般,缓缓地,扫过酒馆里,每一个人的脸。他的目光,从你的脸上,一扫而过。没有丝毫停留。
你那张平庸而狼狈的脸,和你那身被污水浸透,散发着恶臭的衣衫,是你最好的伪装。
最终,他的目光,停在了墙上,那张已经有些发黄的、通缉另一个江洋大盗的告示上。
他伸出手,将那张旧的告示,一把撕下。然后,将手中那张,“杨仪”的画像,重重地,拍在了墙上。
“都给老子,把眼睛放亮点!”
“见到此人,立刻上报!否则,刚才那个人,就是你们的下场!”说完,他带着剩下的人,转身,走出了龙蛇窟。留下的,是一屋子的死寂,和墙上那张俊秀书生的脸。
许久,酒馆里,才恢复了一丝生气。但气氛,已经彻底变了。
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更加浓重的恐惧与贪婪。他们看着墙上那张画像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座行走的、价值不菲的金山。
你,依旧坐在角落里。你将碗里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然后,你站起身,将那张画着你自己面容的画像,深深地,烙印在了脑海里。
你,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龙蛇窟。你知道,你必须尽快想出一个应对这幅画像的全新计划。
否则,你现在的这副打扮,也很快就不再安全了。
该怎么办呢?
暗中撕毁告示?那是蠢人做的事。一张撕了,他们会贴出十张,百张。在皇权的机器面前,这种小打小闹,毫无意义。
误导?风险太大。与锦衣卫的任何直接接触,都是在刀尖上跳舞。你现在的伪装,或许能骗过那些只认告示的底层番子,但只要引起一丝怀疑,被带到叶千愁那种怪物的面前,任何伪装,都可能被他那双非人的眼睛看穿。
你很清楚,问题,不出在告示上,问题,出在你的“脸”上!
《易筋缩骨篇》很精妙,它可以改变你的骨相,让你从一个高瘦的青年,变成一个佝偻的汉子。但,它改变不了你的皮肉。如果有一个顶级的画师,或者一个与你朝夕相处过的人,仔细端详,依旧能从你现在的这张脸上,找出你原本的、属于“杨仪”的影子。
这,是一个致命的隐患。你需要的,不是“伪装”。
你需要的是,一次彻底的、完美的、“新生”。
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顺着你那张陌生的、狼狈的脸庞滑落,冲刷掉上面伪装用的灰尘。你拉了拉头上的斗笠,将自己更深地,藏入了夜色的阴影之中。
你没有一丝停留,用最快的速度,返回了鬼柳巷。
那扇破旧的木门,在你身后,悄无声-息地关闭,将外界所有的风雨与杀机,都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