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的暖意尚未散尽,晨光熹微,魏王府这座庞大的战争机器,其后宅中枢已悄然开始新一天的运转。
天光沿着窗格的边缘,在光洁的青石板上切割出几道锋利的亮痕。
广德公主,现在的李婉儿,已然褪去所有皇家仪仗的符号。
她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裙摆曳地,行动间悄无声息,仿佛一只行走在阴影中的猫。
她亲自端着鎏金铜盆,盆中温水热气氤氲,盆沿上搭着一块浆洗得雪白的细麻布巾,静静立在柳明姝的房门之外。
“姐姐,天亮了。”
她的嗓音柔婉,带着一丝被刻意拿捏过的恭敬,分毫不差,精准得如同工匠的刻度。
门廊下侍立的几个婢女,惊得下巴都快脱臼了。
她们在王府多年,从未见过这等阵仗。
这可是天子亲封的金枝玉叶,昨日还接受文武百官跪拜的公主殿下。
今天,她竟亲自端着水盆,来侍奉主母梳洗。
这姿态,放得比王府里最低等的杂役丫鬟还要低。
“吱呀——”
门开了。
柳明姝已自行起身,一身藕荷色的家常长衫,发髻只是松松挽着。
她看着门外那个将姿态低入尘埃里的公主,眼神里没有半分受宠若惊,更没有丝毫傲慢轻视,只是平静。
“妹妹有心了,进来吧。”
她坦然侧身,让出通路,而后径直走向梳妆台前那张花梨木圆凳坐下。
光可鉴人的铜镜,同时映出了两张绝世容颜。
柳明姝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她看着镜中的李婉儿放下铜盆,取过一把牛角篦子,用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轻柔地为她梳理如瀑的长发。
发丝滑过指尖,动作娴熟流畅。
很快,一个雍容端庄的妇人发髻便已成型,李婉儿顺手拿起妆台上那支李烨亲手雕的木簪,稳稳插入发间。
整个过程,李婉儿一言不发。
柳明姝也沉默不语,却在举手投足间,将一种泰然自若的主母气度,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心里透亮。
李婉儿的这番做派,是演给这满府的眼睛看的。
这既是在向她这位主母宣示自己的“无害”,更是在向整个魏王府的权力结构宣告——她,广德公主,认可柳明姝的地位。
这是皇族倾颓后,在乱世枭雄府邸中的生存智慧。
只是这份谦卑太过滴水不漏,反而像一副严丝合缝的精致面具,让人愈发想看清面具下的真容。
“妹妹这双手,可比府里养的那些巧匠强多了。”柳明姝看着镜中端庄的自己,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能侍奉姐姐,是婉儿的福分。”
李婉儿垂下眼帘,嘴角的弧度完美无瑕。
李烨踏入后宅时,恰好看见这一幕。
一个端坐镜前,雍容如山;一个侍立在后,温婉似水。
晨光穿过窗棂,给两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画面安静得让他这个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都感到了一丝恍惚。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后宅若是一口沸腾的油锅,他再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
三人共进早餐。
桌上是简单的粟米粥、胡饼和几碟腌菜,这是忠义军高层雷打不动的习惯。
席间,李婉儿依旧不多言,只是安静地小口用餐。
但当李烨与柳明姝谈及洛阳新城的规划,提到某个坊市的排水系统时,她却忽然插了一句。
“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便是用了双层暗渠之法,只是工序繁复,极耗民力。”
她引经据典,既不抢话,又恰到好处地展现了远超寻常闺阁女子的见识与才学。
李烨看向她的目光里,不由多了几分真正的欣赏。
看来,这桩政治婚姻,附赠的不仅仅是一个皇室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