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烨那句“去给朱瑄,送一份迟来的见面礼”,瞬间扑灭了宋州府衙内升腾的所有热焰。
满堂将领脸上那股胜利后的昂扬与嗜血,在顷刻间凝固,化为一片纯粹的茫然。
高郁握着指挥杆的手僵在半空。
沙盘上那座代表着汴梁的精致模型,在他的视野里,此刻显得无比刺眼。
为什么?
这个念头在每一名将领的心头炸响。
朱温主力已溃,汴梁空虚,人心浮动,这不正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千载良机?
为何要放弃这几乎送到嘴边的胜利果实,转头去攻打一个看似无关痛痒的郓州?
“主公!”
赵犨身侧,一名跟随他多年的陈州老将再也按捺不住,踏前一步,抱拳瓮声瓮气地吼道:
“朱温老贼主力尽丧,正是他最虚弱的时候!”
“我军当趁他立足未稳,一鼓作气,直捣黄龙!拿下汴梁,河南可定,大业可成啊!”
“为何要舍近求远,去解那郓州之围?”
这番话,是所有人的心声。
府衙内顿时嗡嗡作响,将领们交头接耳,一道道充满困惑的目光,齐齐投向帅案后的李烨。
李烨没有回答,他的视线平静地落在高郁身上。
高郁心中了然。
这是主公的考验,也是文书营证明自身价值的第一次大考。
他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上前一步。
他手中的木杆离开了汴梁,在其外围画了一个巨大的圈。
“诸位将军,且听我一言。”
高郁清朗而沉稳的声音,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汴梁,是朱温经营十数载的巢穴,城防之坚,远非宋州可比。”
“我军宋州一战,看似大胜,实则伤亡亦近三成,将士疲敝至极。此时挥军强攻汴梁,无异于以血肉之躯,去撞一面铜墙铁壁。”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众将若有所思的神情,继续说道:
“朱温是败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其麾下尚有数万守备兵马与无数青壮。我军一旦兵临城下,他只需紧闭城门,便能轻易将我军拖入消耗战的泥潭。”
“汴梁的巷战,会是名副其实的绞肉磨盘。我忠义军的精锐,有多少能填进去?”
“届时,就算侥幸攻克,我军也必将元气大伤,得不偿失。此为兵家大忌,是为下策。”
高郁条理分明的分析,让府衙内的嘈杂声渐渐平息。
众将皆是沙场猛将,不畏死战,但对这等战略层面的利弊权衡,确实思虑不周。
赵犨抚着胡须,缓缓点头。
高郁所言,是老成谋国之论。
然而,李烨却在此时开口了。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整个大堂瞬间落针可闻。
“高参军所言,只其一,未及其二。”
众人精神陡然一振,齐刷刷地望向李烨。
李烨缓步走到沙盘前,修长的手指从汴梁城的模型上轻轻拂过,指尖带着一丝冰冷的锋芒。
“强攻汴梁,非但会让我军陷入苦战。”
“更重要的,是正中朱温下怀。”
“此话怎讲?”贺德伦忍不住追问。
“朱温此人,是枭雄。一时的军事失利,打不垮他。”李烨的目光扫过众人。
“若我大军围城,他会做什么?”
“他会一面死守,一面派人向天下诸侯求援!”
“他会向李克用示弱,宣称我李烨才是比他更大的威胁。”
“他会向淮南的杨行密许诺重利,请其出兵袭我后路。”
“他甚至会向朝廷哭诉,将我描绘成第二个黄巢!”
李烨的话语不急不缓,却让在场的将领们背脊窜起一股寒意。
“届时,我忠义军,便会从今日的正义之师,变为四面楚歌的众矢之的。”
“朱温用一座坚城,为自己赢得了喘息之机,换来了整个天下的舆论与军事压力。”
“这笔买卖,他划算得很。”
一番话,剖开了血淋淋的政治现实。
他们只看到了眼前的军事胜利,而主公看到的,却是胜利之后,整个天下的风云变幻。
这等眼界,已非“深谋远虑”可以形容。
赵犨看着李烨那张年轻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面庞,心中最后一丝作为盟友的平等心态,彻底烟消云散。
这等人物,自己除了俯首听命,别无他途。
李烨的手指,离开了汴梁。
它向北移动,最终,重重地落在了齐鲁之地,那面代表着郓州的红色小旗之上。
“朱温的命脉,从来不是汴梁城!”
“而是他赖以争霸天下的有生力量!”
李烨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寒刺骨。
“宋州一战,我们打断了他一条腿。但他还有另一条腿——庞师古所率的数万大军!”
“这支兵马,是他仅存的,还能在野战中与我们一较高下的主力。只要这支军队还在,朱温随时可以东山再起。”
“所以,我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汴梁。”
李烨的指尖,在沙盘上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从宋州直指郓州。
“此行,一石二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