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州城南,一片原本荒芜的土地,在短短半月之内,已然换了天地。
高耸的夯土墙拔地而起,将方圆数里的区域圈禁成一座戒备森严的城中之城。
墙外,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忠义军甲士,刀枪出鞘,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任何靠近的活物。
墙内,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数百座炉火昼夜不息,冲天的黑烟将天空染成一片灰蒙,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煤炭味与灼热的铁腥气。
震耳欲聋的锤打声此起彼伏,汇成一曲雄浑而狂野的交响。
这里,便是李烨亲自下令建立的军事工业基地,将作大营。
所有从蔡州之战中俘获的工匠,以及听闻告示后从四方招揽来的能人巧手,全都被集中于此。
李烨的一道命令,颠覆了匠人们千百年来的卑微地位。
“入我将作大营者,无论出身,皆设匠户,家人受军府庇护。”
“食宿、薪俸,比照军中都头,优者上不封顶!”
这两条政令,如惊雷般在所有匠人心中炸响。
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被称为“人”的尊重。
大营深处,一间独立的院落内,须发皆白的公输亮正端着一碗盛满了肉块的浓稠米粥,眼神复杂。
他乃是蔡州锻造行当的泰山北斗,一手蔡州锻法冠绝中原。
城破之日,他本以为自己会像一件珍贵的器物,被胜利者夺取、奴役,直至耗尽最后一丝价值。
可他等来的,不是冰冷的锁链,而是热气腾腾的肉粥,和一套干净的衣衫。
“公输大师,我家主公有请。”
亲卫恭敬的态度,让他恍如隔世。
当李烨一身便服,不带扈从,亲自走进他的工坊时,公输亮彻底愣住了。
李烨没有丝毫胜利者的傲慢,反而像个谦卑的学徒,对着他行了一礼。
“晚辈李烨,久闻大师蔡州锻法之名,特来请教。”
李烨摊开那卷泛黄的图谱,神情专注,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直指锻造工艺的核心。
从选料、叠锻、到渗碳、覆土烧刃,李烨的见识之广博,对技术的痴迷,让公输亮这位老匠师都感到心惊。
他从未见过如此尊崇技艺的上位者。
在秦宗权手下,他只是一个会打造兵器的奴隶;而在李烨眼中,他仿佛看到了一位真正的知己。
夜深人夜,面对着烛火下仍在埋头钻研图谱的李烨,公输亮长叹一声,终于下定了决心。
“主公,寻常的蔡州锻法,图谱之上皆有记载。”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但此法还有最关键的一步,秦宗权不知,图谱上亦未曾记录。”
李烨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
公输亮从怀中取出一本用油布包裹的、更为陈旧的手札,颤抖着递了过去。
“此乃我公输家世代相传的秘法,‘百炼清钢,油盐淬火’。”
“以油淬火,可使刀刃刚硬;以盐水再淬,可令刀身坚韧。两者结合,方能刚柔并济,成就真正的神兵利器!”
李烨接过手札,如获至宝。
他深知,这薄薄的册子,承载的是一个匠人世家最珍贵的托付。
“大师信我,我必不负大师!”
然而,李烨并未就此满足。
在公输亮惊愕的目光中,他提出了更多匪夷所思的要求。
“大师请看,我们可否将锻刀的步骤拆分开来?一批人专门炼铁,一批人专门锻打,一批人专门淬火,一批人专门开刃……”
“所有刀的长度、重量、弧度,都做成一模一样,任何一把刀的部件,都能换到另一把刀上。”
“流水线生产”、“标准化零件”……这些超越时代的概念,从李烨口中说出,为公输亮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起初是质疑,然后是争论,最后是茅塞顿开的狂喜。
在李烨的理论指导与公输亮的技术实践下,整个将作大营的生产模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经过无数次失败与改进,半月之后。
“锵!”
一柄崭新的钢刀被浸入冰冷的淬火液中,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