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
那双眼睛里的寒光,已凝成冰锥,刺破帐中的昏暗。
他微微侧首,对着帐外侍立的方向,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深处碾过:
“传令三军!”
那四个字,带着铁锈和硝烟的味道,斩钉截铁地落下。
“准备大战!”
帐外,死寂瞬间被打破。
如同冰面骤然开裂,沉重急促的脚步声、甲胄铁片碰撞的哗啦声、压抑而短促的传令呼喝声……汇成一股汹涌的暗流,骤然席卷了整个沉睡的营地。
火把的光影在帐壁上疯狂跳动,勾勒出无数奔走疾驰的身影。
尚让依旧跪在地上,听着那山雨欲来的喧嚣,眼底深处,那幽潭般的水面下,终于掠过冰冷的决然。
夜风更烈了,吹得御帐顶上的黄龙旗猎猎狂舞,仿佛一头挣脱了锁链的困龙,正对着沉沉的夜空,发出无声的咆哮。
北风如刀,刮过陈州城外联营的枯草,卷起灰黄色的尘土,打着旋儿扑向各色营旗。
濮州军三千人,在喧嚣混乱的庞大联营边缘扎下阵脚。
与那些甲胄鲜明、旌旗如林的藩镇强兵相比,这支队伍显得单薄而朴素。
但士卒们动作利落,壁垒营栅扎得异常牢固,透着一种经过战火淬炼的沉凝。
陷阵都的重骑兵沉默地擦拭着环首刀和骑枪的锋刃,眼神冷硬;泰山都的士卒则习惯性地占据附近略高的地势,警惕地扫视四周,他们背负的劲弓和腰间的短刀在晦暗天光下闪着微芒。
李烨站在营门前一块半人高的风化石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片巨大的泥潭。
他年轻的面容线条清晰,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将所有的情绪都封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之后。
远处,隐约传来陈州城头守军与黄巢军交战的厮杀声,还有沉闷的号角与鼓点。
这就是晚唐,一个王朝腐烂到骨子里的末世图景。
烽烟四起,白骨盈野,朝廷的威严早已被各路藩镇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皇帝?
不过是个仓皇逃窜的影子。
唯有手中的刀,麾下的兵,还有那能买来刀兵粮草的硬通货,才是这乱世里真正的凭依。
“使君!”
葛从周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低沉而有力。
“主公,西华、太康、瓦子寨、八仙营,黄巢的联营确实如蛛网勾连,坚固异常。我军营盘在此,赵犨陈州守军在西面苦战。”
葛从周身材精悍,他是李烨从黄巢军中“淘”来的悍将,熟知齐军虚实。
李烨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远处黄巢军联营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片弥漫的尘烟与杀气。
“黄巢席卷天下,聚敛如山财货,必藏于其核心营寨,八仙营、瓦子寨……这些地方,才是真正的宝库。葛将军,你当日提及的霍存、王虔裕那几位猛将,当在何处?”
“霍存善使铁槊,有万夫不当之勇,应仍在黄巢近卫军中,常驻八仙营。王虔裕统带精锐步卒,最可能镇守瓦子寨这等枢纽要地。”葛从周的声音带着一种对强者的确认,“皆是难得的好手,可惜明珠暗投。”
李烨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岩石表面划过,留下浅浅的白痕。
陈州之围?
勤王救驾?
这些都不过是冠冕堂皇的皮相。
他李烨,区区濮州团练使,率三千孤军来此,为的是三样东西:
黄巢席卷天下积攒下的滔天财富,那是未来割据一方、问鼎中原的命脉根基;
霍存、王虔裕这等被乱世风沙掩埋的悍将良才,是他们这些根基浅薄者迅速壮大的筋骨血肉;
最后,是在这天下强藩环伺的牌桌上,用赫赫战功敲开一道缝隙,博取朝廷那虽已贬值却依旧不可或缺的认可,一个节度使的旌节!
唯有如此,他李烨的名字,才配在这即将到来的、更加惨烈的逐鹿场中,被人提起。
联军虽号令不一,诸镇各怀鬼胎,黄巢虽仍有十数万之众,联营森严,但他仿佛已看到那庞大帝国倾塌的轨迹,看到那枭雄末路的仓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