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主席先生。”薇薇安的回应干脆利落，像一枚精确投掷的硬币落在桌面上，清脆而冰冷。
那份为艾蕾接风洗尘、此刻已然微凉的杂鱼汤（法式鱼汤 bouilbaisse），散发着浓郁复杂的海鲜、番红花与橄榄油的气息，却被餐桌上方骤然凝结的空气所冻结。
艾蕾从未见过薇薇安这种状态——那双总是带着灵动笑意的冰蓝色眼眸，此刻像是冻结的湖面，沉静而锐利，精准地铺陈着文件上的信息。
“主要调查对象为港口管理局副局长雅克·杜瓦尔、市贸易委员会主席埃蒂安·贝特朗，以及他们近期密切接触的几位进口商人，特别是主要经营谷物和工业原料的‘地中海贸易公司’。初步证据显示，”
她的手指点在另一张模糊的照片上，指向那个站在豪华游艇旁边的男人，“此人，化名‘保罗·勒克莱尔’，经我方确认其真实身份与德意志帝国军事情报局（Abwehr）已知的一个行动人员高度匹配。他们在过去三个月内，利用航运申报制度的微小漏洞，传递了多次非正常加密通信。核心指控涉及……”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如冰锥般刺入每个人的耳膜：“近三个月来，从马赛港入港的部分战略物资——包括特别管制的合金原料与少量精密机械部件——其最终流向报告与柏林方面军工生产线的异常增长高度同步。”
“更严重的是，我方在敦刻尔克截获的一条外泄情报，内容直指下个月劳工总联合会主席玛格丽特同志巡视马赛港区的安保细节预案。”
“玛格丽特？”一直强忍情绪的玛丽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对科贝尔的政治怀疑是一回事，危及到他们唯一的女儿、法兰西公社革命的象征人物，这触及了底线。
科贝尔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了，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但他脸上的肌肉仅仅是抽动了一下，目光死死盯着薇薇安，示意她继续。
艾蕾的心猛地沉下去，琥珀色的眼眸中满是震惊和对好友安全的极度忧虑。
薇薇安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汇报节奏没有丝毫停顿：“是的，玛丽阿姨。情报的完整性被泄露，核心内容可能暴露了安保薄弱点和人员轮换时间。柏林方面对此类信息的兴趣，我们有充足理由怀疑是针对玛格丽特同志的行动。”
“内务部研判，马赛内部必然存在一个层级不低、具备接触核心安保信息权限的‘鼹鼠’。以前他们被非法的家伙们掩护住了，但这次逃不掉。杜瓦尔和贝特朗是当前最有嫌疑的切入点，可我们判断其背后还有人。”
艾蕾再也忍不住，声音发颤：“薇薇安，你确定吗？这太……”
她想说“太可怕了”，但看着薇薇安那双同样承受着巨大压力、却又如同冰封湖面般坚定不移的冰蓝眼眸，她没说出口。
“初步证据链清晰，艾蕾。”薇薇安看向好友，声音放软了一丝，带着理解，“我也希望是误判，但风险太大了。我们无法用玛格丽的安危去赌。”
科贝尔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却依然保持着可怕的冷静：“内务部的行动要求是什么？”
“第一，我们需要主席先生您正式签署一份有限授权令。”薇薇安迅速抽出一份准备好的文件，推给科贝尔，“允许内务部特别调查组在马赛境内，对目标人物及关联场所进行非公开但必要的监控、通信截听以及紧急情况下的有限人身控制，为期一周。具体执行范围和技术限制都在文件里。授权必须以最高保密等级进行，仅您本人和执行本次任务的负责人知晓。”
科伯尔拿起文件，没有立刻看。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薇薇安紧绷的脸，落在她紧抿的唇线上。他知道这份文件的分量，签署它意味着他将自己的政治信誉押在了内务部的判断上。如果出错，如果这是一次内部倾轧或误判，他的政治生命乃至马赛的稳定都将遭受毁灭性打击。但如果不签，万一情报为真……玛格丽特可能面临生命危险，德意志的毒牙已经深入了共和国的港口！
“第二，”薇薇安继续，仿佛没有看到科贝尔内心的风暴，“我们需要您在不惊动目标的前提下，秘密调用玛格丽特同志去年巡视加莱时的所有安保流程记录、修订讨论纪要和核心人员名单。内务部需交叉比对马赛泄密预案与旧有流程的关联点，找出泄密者的权限途径。同样，最高保密。”
“第三，在可能的情况下，请您指示您绝对信任的本地力量——如可靠的海关或港务局人员——在正常履职过程中，对‘地中海贸易公司’近期的货物报单进行二次核对，特别是德文文件部分。这必须看起来是例行抽检，不能有丝毫刻意。”
科贝尔的目光如同实质，一遍遍审视着薇薇安递来的授权文件条款。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客厅里只剩下玛丽极力压抑的抽泣声和窗外不知疲倦的海潮声。那份冷却的马赛鱼汤的香气，混合着沉重的心事，变得令人窒息。
艾蕾看着科贝尔花白的鬓角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看着薇薇安挺直的脊背透出的疲惫与孤绝，看着玛丽捂着嘴、泪水无声滑落的样子。
这是她的家人们！是引领她革命道路的引路人！可现在的场景，却像是被无形的刀锋切割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