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比你姐姐,更伶俐,也更懂‘退’字。”
皇帝凝视她良久,眸光愈深,似有疑云在眼底暗涌。他忽而勾唇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语气添了几分寒凉:“你既在浣衣局劳作十年之久,日日浆洗缝补,粗使劳形,又如何懂得这些史书上的东西。《南唐书》《汉书》皆非宫婢常读之籍,便是贵胄女子,亦未必能解其深意。你这番言语,条理分明,引经据典,绝不像十年苦役中能养出的才情 是不是有人教你的?”
世芍闻言,神色未变分毫,唯有鬓边碎发随呼吸微颤。她缓缓叩首,声音清越如旧,却多了几分沉淀的沉静,提及旧事时,眼底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暖意,似寒夜中星火一闪:“回皇上,臣女之所以略通文墨,并非全凭浣衣局中所得。臣女出身年府,十二岁前,家父年遐龄虽居高位,却极重子女教化。特聘江南名儒之女为西席,专授府中姊妹经史 诗赋 礼仪。那几年,晨诵《列女传》,暮习《孝经》,《汉书》《后汉书》皆曾通读,尤爱班昭《女诫》与蔡琰《悲愤诗》。家父常言 女子无才则德薄,有才而无德则祸深。故教我等以才养德,以学修身。”
她微微抬眸,目光如秋水映星,继续道:
“然天有不测,年羹尧一案事发,年府抄家,家父忧愤而终。臣女时年十二,未及加冠,便随十四岁以下女子一并没入掖庭,贬为浣衣局奴婢。自那日起,粗布裹身,皂水浸手,昔日书声,尽换捣衣声。然臣女不敢忘家训,夜深人静时,常借残灯翻阅旧卷,或向局中老宫人求借残破典籍,一字一句,温故知新。十年孤寂,虽身陷泥尘,心未肯沉沦。”
她语气依旧平稳,却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苍凉:
“所以臣妾宁愿做班婕妤,学却辇之德,不愿做祸国妖妃。班婕妤才德兼备,知君恩难恃,故以礼自持;臣女虽微末,亦知荣宠如露,转瞬即逝。与其争一夕之欢,不如守一生之节。”她垂眸凝思,语气添了几分沉毅,恰与殿外二人的谋划暗合,“若说有人教我,那便是家父十二年之教诲,与十年冷宫孤灯下的自省。更念及天下未安,边关将士苦寒,臣女虽居深宫,亦愿以微薄之力,为圣心分忧。”
她抬眸望向帝王,目光坦荡无垢:“臣女不敢借古讽今,只愿以古正名。后宫之中,非唯有争宠一途,亦有贤媛之风可守。若此心被疑为别有用心,那臣女唯愿长伴青灯,再不逢君。”
皇帝闻言,眸光骤然一敛,指尖在案上重重一叩,震得案上砚台微颤。“家父十二年之教”与“十年冷宫孤灯”两句话,似惊雷般撞进他心底,眼底先是掠过几分难以置信的讶异,随即是掩不住的赞叹与动容——他竟未料,一个历经十年苦役的女子,非但未被磋磨得眼界狭隘,反倒心怀天下,连边关将士的苦寒都记挂于心!
“你竟能将天下事、圣心忧系于怀?”他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惊赞,目光紧紧锁住她,“边关风寒、将士戍守之苦,朕日夜悬心,朝中大臣尚且少有这般体恤圣意,你一个深居后宫、历经坎坷的女子,竟能念及于此?”
他凝视她良久,目光从最初的审视转为深深的触动,终是颔首轻叹,语气里满是叹服与感慨:“年府也曾是钟鸣鼎食之家。你父亲虽有过错,却非无识之人。他教出的女儿,倒比许多锦衣玉食的贵女,更懂进退,更知分寸。身处寒微却心怀丘壑,历经磋磨仍守得本心,还能忧念边关、体恤将士,这份见识、这份仁心,实属难得!”
他顿了顿,语气微缓:
“你说你不愿做祸国妖妃……可朕的后宫,从不需要妖妃。朕要的是懂分寸的人,守规矩的人,知进退的人。”
他端起茶盏,目光却未离她身影:
“回翊坤宫去吧。你姐姐若知你如此,当亦欣慰。只是…有些话,今日说了,便不必再提。安分守己,朕自会给你一条安稳的路。”
“是。”世芍叩首,三拜退下。步出殿门时,夜风拂面,她轻轻抚了抚发间玉蝶,蝶翼微颤,似在回应她心底那一声轻叹
她不是不愿得宠,而是不愿以灵魂为代价,换取那转瞬即逝的荣光。她曾是年府明珠,如今是冷宫孤雁,可她始终记得: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