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落在床前那个素衣女子身上——宜修伏于榻沿,一袭素白宫装,素净得近乎哀戚。乌发散落几缕,贴在泪湿的颊边,发丝被泪水黏住,一缕一缕,如墨色蛛网缠住憔悴容颜。她哭得极隐忍,喉间哽咽,声音被死死压在胸腔,只余肩头剧烈地颤抖,像风中残荷,随时将折。连皇帝驾临都浑然未觉,更遑论行礼。那副模样,不似哀恸,倒似魂魄已被抽离,只剩一具被悲痛浸透的躯壳。
她身后,数十名太医、宫婢黑压压跪了一地,头颅低垂,几乎埋入金砖缝隙。锦靴与药箱的影子在昏黄烛光下蜷缩成团,如一群被惊惧吞噬的蝼蚁。无人敢喘大气,连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都刻意屏住——这殿中,连寂静都带着重量,压得人脊背发寒。
皇帝的目光终于落在榻上。
心口猛地一沉,仿佛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
太后蜷在层层叠叠的狐貂毛裘之中,那本是御赐的贡品,紫金丝线绣着缠枝莲纹,华贵无双,此刻却像披在枯骨上的残梦。毛皮厚重,却掩不住她身形的干瘪——那身子瘦得脱了形,颧骨高耸如峭崖,双颊深深凹陷,似被岁月啃噬过的枯井。露在锦被外的手,只剩一层枯皮裹着嶙峋指节,青筋如老藤盘绕,指尖泛着不祥的青白。她闭着眼,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唯有胸前那点起伏,证明这具躯壳尚存一丝气息。
殿内药香浓得发苦,混着沉水香的沉郁,竟似生与死在空气中交缠,缠成一张看不见的网,将这宫室、这帝王、这垂危的老妇,一并困在命途的尽头。
皇帝站在原地,未语,未动。
只那一瞬,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如深潭骤起风雷——是痛,是惧,是权柄在握却终究敌不过天命的无力。那向来冷峻如铁的天子,此刻竟似被这满殿的寒意与药气冻住了脚步,连呼吸都轻得,怕惊扰了将逝之人的最后一息。
就在此时,殿外风动帘响。
皇帝抬眸望去,只见寿康宫正门前,月台之上,早已乌压压跪满了一群人影。齐妃与襄妃并列居中,身后依次是馨嫔、欣贵人、德贵人等,个个早早脱了簪钗,卸了环佩,换上素白细麻之服,连裙角都未敢绣一丝纹样。她们跪得极规整,背脊挺直,却掩不住满脸泪痕,发丝微乱,显是已在风露中跪候多时。
见皇帝现身殿门,众妃嫔纷纷止住哀泣,连抽噎都生生咽下,只余眼眶通红,如秋露浸过的芙蓉。
襄襄妃曹琴默素来心思玲珑,眉梢眼角皆是机锋,此刻见齐妃仍怔跪于地,神思恍惚,双目失焦,似魂已离体,忙以肘轻轻一抵,力道不重,却足以惊醒梦中人。她轻叹口气,随即俯身叩首,动作如流水行云,不疾不徐:“回皇上的话,” 襄妃曹琴默俯首启奏,声线清越如寒泉漱石,字字分明,不疾不徐,却似在沉寂的宫檐下敲响了一记铜磬,“臣妾等闻得太后娘娘凤体违和,恐有不测,自寅初便已齐集寿康宫外,跪候祈福,不敢稍离寸步。三阿哥亦领五阿哥、六阿哥赴宝华殿焚香礼佛,跪诵《仁寿经》以祈慈躬康泰,至今未辍。 除华贵妃娘娘身怀六甲,临盆在即,奉旨静养不宜惊扰外,六宫妃嫔,俱已在此跪候消息。皇后娘娘亦于一个时辰前入内侍疾,至今未出,想是正伴太后娘娘……”
她语罢,额触金砖,脊背笔直如松,素衣无华,唯发间一支白玉簪子映着微光,冷而清寂。风过处,裙袂轻扬,如雪落寒阶,不惊尘,却动人心。
言毕,她额触金砖,脊背挺直,姿态恭谨却不卑微,如寒梅立雪,冷香自持。那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既陈实情,又暗含规制,不越半步,却将宫中上下、尊卑长幼、礼数人情,尽皆织入一语之中。
风起,素衣翻飞,如一群白蝶栖于寒阶。
皇帝望着那一片素影,久久未语。
那一张张或熟悉或疏远的面孔,此刻皆染着同样的哀戚与惶然。她们是这紫禁城中最善于伪装的人,却在此刻,卸下所有心机,只余下最原始的敬畏与恐惧——敬畏那即将逝去的母仪,恐惧那未知的宫闱更迭。
他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无波澜,只余深不见底的寒潭。
“皇额娘!”皇帝快步上前,刚握住那只冰凉的手,便见太后缓缓睁开眼。她的目光早已没了往日的清明,浑浊得像蒙了雾,在皇帝脸上定了半晌,才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声音细得像游丝,却字字清晰地往皇帝心上扎:“你来了……可怎么只有你……老十四呢?他怎么没来……哀家……哀家就想见他最后一面……”
她说着,枯瘦的手指突然用力,想往殿门方向伸,却连抬都抬不起来,只在皇帝手心里微微蜷缩了一下,便无力地垂落回去,砸在锦被上,连一丝声响都没有。
皇帝看着太后枯瘦的手无力垂落,心头那点因“囚弟”而起的愧疚瞬间翻涌上来,压过了先前的怒意。他快步上前,膝盖“咚”地一声跪在冰凉的金砖上,掌心紧紧攥住太后的手,语气里带着难掩的急切与辩解:“皇额娘,有儿臣与皇后陪在您身边就足够了!老十四他……他性子执拗,来了反倒惹您生气,不必再让他来了!”
这话刚落,太后原本浑浊的眼神猛地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脸色瞬间垮得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几滴浑浊的泪珠从她眼角滚落,砸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张了张干裂的嘴唇,气息愈发急促,连说话都带了咳:“你……你好狠心的皇帝……皇额娘都要死了……你还不让皇额娘见老十四最后一面……你……咳咳……哀家……哀家没你这个儿子!”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来的,喊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不住起伏,枯瘦的手紧紧抓着皇帝的衣袖,却连再骂一句的力气都没了。
皇帝眼见太后气息奄奄却仍执着于允禵,心头那股压抑多年的火气再也按捺不住。他握着太后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痛楚与质问:
皇额娘!您怎么就这般糊涂!
这一声掷地有声,震得殿内烛火都晃了三晃。太后浑浊的双眼猛地睁大,不敢置信地看向皇帝。
这些年来,儿臣夙兴夜寐,励精图治,为大清江山耗尽了心血。可您呢?您眼里心里,何曾有过儿臣这个皇帝!皇帝的声音越发激动,老十四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时候,您可曾这般为他求过情?如今他身陷囹圄,不过是咎由自取,您却要在弥留之际,非要见这个逆子!
太后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锦被,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您口口声声说儿臣狠心,可您又何尝体谅过儿臣的难处?皇帝跪在榻前,眼眶泛红,当年九子夺嫡,步步惊心,若不是儿臣侥幸胜出,今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就是老十四!到时候被囚禁在宗人府的,就是儿臣!您可曾想过这些?
太后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她挣扎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
皇额娘,您醒醒吧!皇帝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老十四若是登基,他对待儿臣的手段,只会比今日更加狠绝。您这般偏心,将儿臣置于何地?将大清律法置于何地?
太后猛地摇头,浑浊的泪水浸湿了枕畔,她拼尽最后力气嘶声道:他是你亲弟弟啊......
正因他是儿臣的亲弟弟,才更该谨守臣子本分!皇帝斩钉截铁地打断,而不是倚仗您的宠爱,觊觎不该属于他的东西!皇额娘,您糊涂了一辈子,难道到了最后,还要继续糊涂下去吗?
这番话如同利剑,直直刺入太后的心口。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由青转白,仿佛最后一缕生机也在这一番争执中消散殆尽。那双曾经母仪天下的凤眸,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宜修见皇帝眸中怒焰翻腾,几欲焚尽乾坤,心下一紧,忙轻移莲步,悄然上前半步,素手微抬,欲轻挽其袖——她深知天子此刻怒极,更知太后已是风中残烛,经不得半分激荡。若再争执下去,恐伤及根本,酿成无可挽回之局。遂柔声劝道:“皇上,太后娘娘本就气息微弱,不堪劳神,您纵有万般委屈,也请暂息雷霆,缓缓道来。莫要伤了母子天伦,也仔细龙体为重……”
话音未落,指尖尚未成触,皇帝正因太后前言如鲠在喉,怒火中烧,忽觉一人横亘身前,似有意袒护,心头更怒,不假思索,反手一推。力道之重,全无留情。宜修全无防备,身形一晃,如弱柳被狂风骤折,踉跄后退,后背“咚”地撞上旁侧梨花木雕花花几——那几角尖锐处正硌在她右臂骨节之上,剧痛如针砭骨,刹那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浑身一颤,冷汗如珠,顷刻沁透素色宫装领缘,鬓发黏于颊侧,狼狈不堪。却仍紧咬下唇,将那一声痛呼硬生生咽回喉间,极力忍着不让外头的众妃听见。唯余唇上淡淡血痕。垂眸敛目,以未伤之手悄然攥紧袖角,竟无半句怨语。她心里明白,此时天子怒极,谁人开口,皆成罪过;多言一句,反招祸端。
殿内烛影摇红,寂静如渊。连那铜鹤灯台上的火苗,也似被这沉沉杀意压得不敢跳动。宜修低首而立,睫羽轻颤,额角汗珠滑落,悄没入襟中,无声无息。她缓缓吸气,强抑臂间如裂之痛,却知这痛楚不止在骨肉,更在心腑。她悄然抬眸,余光掠过皇帝背影——玄色龙袍挺括,肩线却绷得如弓在弦,似与心中滔天情绪苦苦相持。她眸光微动,终是无声一叹,轻得如同落花坠地,连风都未曾惊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