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步摇送到碎玉轩时,甄嬛正歪在软榻上翻书,只抬眼扫了扫,便知不是新物。银镀金的簪杆上蒙着层薄灰似的旧意,点翠的翠羽褪了些鲜亮,倒像是被人摩挲了千百遍,连串起的珍珠都透着股温吞的沉光,是经年累月养出来的旧气。最惹眼的是簪头那枚猫眼石,在窗棂漏下的光里转着幽幽的绿,像藏了点说不透的心思,又像一双窥伺的眼。
送东西的是库房的吴太监,脸上堆着腻人的笑,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莞嫔娘娘,这是小的们清理旧物库时翻出来的。您瞧这样式,还有这上头的猫眼石,当年定是个好物件,就是放得久了,蒙了些灰。想着娘娘近来安胎辛苦,送过来给您解个闷儿,要是瞧着不碍眼,留着赏玩也是好的。
甄嬛指尖捻着袖口的银线绣纹,那点冰凉顺着指尖爬上来,心里头像落了只死蚊子,不大不小,却膈应得人浑身发紧——这旧物瞧着便有年头,偏生做得这般精巧,连猫眼石都选得这般特别,平白送到自己这儿,到底是无心遗漏,还是有意安排?面上没露半分,只眼皮子不受控地跳了跳,连带着太阳穴都突突地疼,嘴上却淡淡应着:难为你们有心了,放下吧。
吴太监见她接了,笑得更殷勤,眼珠飞快转了转,似是随口提了句:说起来,这几日太后宫里的竹息姑姑还念叨呢,说许久没见娘娘去请安了,总惦记着您腹中的龙胎。小的瞧这步摇上的猫眼石最是特别,在太后面前的暖光底下,定能转出温润的光泽来,配着娘娘的气色,太后见了保准欢喜,少不得还夸您会调理身子呢。
拒绝的话堵在喉头,舌尖都泛起苦来。她望着那支步摇,点翠纹样间嵌着的米珠闪着微光,幽幽地映着窗纸的光,倒像在看她笑话。不过是库房里翻出的旧物,若执意推回去,反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落人口实;可真要留下,这来路不明的物件摆在眼前,总像藏着什么没说透的心思,让人夜里都睡不安稳。
甄嬛终于松了手,袖口的银线被捻得发皱。她垂着眼,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湖面:佩儿,指尖往妆台方向点了点,仔细收着吧。
佩儿应了声,双手捧着那步摇往柜里去,银镀金与珍珠碰撞的轻响在殿里荡开,像根细针,轻轻刺了下谁的心。甄嬛望着窗台上那盆将开未开的绿萼梅,花瓣上还凝着晨露,倒比那支旧步摇,多了几分活气与真切。
宜修听小太监回禀,说甄嬛虽半推半就收了步摇,脸上却半点热络也无,那神色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连嘴角勉强牵起的笑意都僵着,透着股藏不住的嫌恶。她指尖缓缓摩挲着腕上的羊脂玉环,冰凉的玉温顺着指腹漫上来,眼底却陡然腾起一簇暗火,烧得那点玉的寒气都散了。
“嫌弃?”她忽然低低笑出声,声音里裹着细碎的冰碴子,落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她倒真会嫌弃。”仿的不过是姐姐的物件,甄嬛便已这般如芒在背,若是见了真的,又该是何等失态?
一旁侍立的剪秋见她眼尾的细纹都浸着冷意,刚要开口劝慰,却见宜修微微扬了扬下巴,目光精准扫过案上闲置许久的青铜香炉,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去,取牡丹香来,点上。”
剪秋心头一震——皇后素来厌弃熏香的腻味,景仁宫殿里从不燃香,今日竟要破例,还是这等浓艳到近乎霸道的牡丹香!那是纯元皇后生前最爱的香气啊。她不敢多问,忙应声退下。
殿内很快漫开沉沉的牡丹香,艳得几乎要灼人呼吸,将空气里最后一丝清冷都裹了去。宜修望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那烟扭曲着、缠绕着,像极了她心底盘桓多年的执念,眼神冷得像淬了剧毒的银针:“仿着姐姐的样子做的物件,她尚且这般忌讳,那我便让她好好尝尝,什么叫真正的、避无可避的影子。”
她顿了顿,指尖猛地收紧,将腕上的玉环捏得泛白,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青。“什么叫连嫌弃,都嫌得身不由己。”那笑意从嘴角一点点蔓延到眼底,却没有半分暖意,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寒与疯狂。
她忽然低低呢喃,像是说给剪秋听,更像说给那缕香魂听:“真是我的好姐姐啊……连死了这么多年,一根发簪、一缕香气,都能成我杀了甄嬛的刀。”这宫里的路,从来都是踩着姐姐的影子铺就的,甄嬛想逃?根本不可能。仿品尚且让她如鲠在喉,若哪天让她瞧见了姐姐的真物,又该是何等惊惶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