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封大典的喧嚣尚未散尽,紫禁城厚重的宫门,便为新的面孔再次洞开。
神武门外,三辆青呢小车依次停稳。
最前头那辆,车帘被一只戴着赤金戒指的手掀开。
那只手保养得极好,指甲染着鲜艳的丹蔻,腕间一串成色极佳的翡翠珠子,衬得肌肤欺霜赛雪。
祺贵人瓜尔佳氏在宫女的搀扶下,踩着脚凳,慢悠悠地下来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玫瑰紫旗装,衬得那张娇俏明艳的脸,却显得有些不胜凉风的单薄。
她人是下来了,目光却有些茫然地停在半空,似乎还没从车马劳顿中缓过劲来。一方绣着兰草的帕子轻轻掩住口鼻,好像这宫门口的空气,都让她觉得有些窒闷。
“储秀宫派来接引的,是哪个?”
她声音又娇又软,尾音里带着一丝被惯坏了的娇嗔,仿佛只是在抱怨。
一个早已候在旁边的小太监,立刻小跑上前,把腰弯成了虾米。
“奴才小禄子,给祺贵人请安!皇后娘娘吩咐了,让奴才好生伺候贵人,储秀宫西殿已打扫妥当,只等您入住。”
“西殿?”
祺贵人终于垂下眼帘,那对剪水双瞳里盛满了疑惑与一丝委屈。
“我记得,储秀宫不是没有主位吗?”她的语气里带着小女儿般的抱怨。
小禄子的腰弯得更低,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回贵人的话,主殿……主殿是皇上特意留给慧嫔娘娘的。东殿住着欣贵人,您住的西殿也是极好的,敞亮,离御花园也近。”
“慧嫔?”
祺贵人舌尖顶了顶上颚,发出一声极轻的“哼”。
就是那个靠着肚子里的两块肉,就压了所有人一头的孙妙青。
她撇了撇嘴,没再纠缠,只是微微蹙着眉,有些不情愿地抬步往宫里走。
那步子显得有些娇柔,裙裾摇曳,像个被簇拥着的花苞,小心翼翼地探入深宫。
小禄子在她身侧引路,却连她一个专注的眼神都得不到,她只是自顾自地打量着周遭。
行至一处假山,她忽然停步,指尖点了点那嶙峋的石头,眉头拧了起来。
“这石头,雕工如此粗糙,摆在这儿也堵心。简直是败坏景致。”
她侧头看向小禄子,语气里带着一丝被触犯的敏感和娇贵。
“储秀宫的品味,就这般敷衍?看来我往后的日子,眼睛要受不少罪。”她说着,还轻轻地揉了揉眉心,仿佛真的被丑物所伤。
小禄子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哈腰:“贵人说的是,奴才回头就禀明管事公公,看能否修整。”
祺贵人却已失了兴致,哼了一声,继续往前,但步子明显慢了些,似乎在寻找更顺眼的东西。
路过一处花坛,几株红梅开得正盛。
那傲雪凌霜的姿态,落进她眼里,却让她厌烦。
她皱起鼻子:“什么花?颜色俗气,香气也冲人。难怪我一进宫门,就觉得胸口发闷。”她说着,又拿起帕子掩了掩口鼻,仿佛下一刻就要不适地咳出来。
身边的宫女连忙低声劝:“贵人,这可是宫里特意培育的‘宫粉’,冬日里独一份的景致,最是高洁。”
“高洁?”
祺贵人笑了,那笑意牵不动嘴角,只有声音是甜的。
“我入宫,还需要这些死物来衬托?这些俗物,还是留给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去赏吧。等我住下了,命人把它们都换了,瞧着心烦。”她的语气,更像是在撒娇抱怨,带着一丝任性,而非强硬的命令。
这储秀宫,仿佛只是她可以随意摆弄的玩物。
小禄子听得后背发凉,汗毛倒竖。
这位主儿,竟是半点规矩都不放在眼里!
初来乍到,就要动宫里的陈设,全然不顾这宫里还住着欣贵人,主殿还空着等慧嫔娘娘!
他额上的汗珠滚下来,只能连声称是,心里却叫苦不迭。
这后宫的天,又要变了。
祺贵人哪里会理一个奴才的心思。
她只是有些费力地,微微抬着下巴,目光游离地走向西殿。那纤细的身影,在冬日阳光下,投射出一道带着几分娇弱的剪影。
这诺大的紫禁城,似乎都该为她的娇气,稍稍做出些让步。
第二辆车里,祥贵人富察氏几乎是黏在了座位上。
车帘被掀开许久,她都没有动弹。
“主子。”身边的陪嫁宫女青书扯了扯她的袖子,“到了,该下去了。”
富察氏的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死死攥着青书的手,掌心里的冷汗腻得慌。
她只敢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外面,那朱红色的宫墙一角,像一道凝固的血痕,灼痛了她的眼睛。
“有人在看我。”她嗓子发干,声音细若游丝。
“没人看咱们。”青书压低声音,语气却很稳,“风头都让头一辆车里的那位占尽了。主子,您再不下去,管事的公公脸都要绿了,第一天就落人话柄,不值当。”
“话柄”两个字,比鬼怪还管用。
富察氏最怕的就是这个。
她几乎是被青书半搀半推地弄下了车。
脚尖刚沾到地面,一股阴冷的寒气便顺着绣鞋的薄底,直往骨头缝里钻。
她不敢抬头,死死盯着脚下的青石板,心里默数着上面的纹路。
一块,两块,第三块上有个豁口。
她想起进宫前一夜,阿玛的书房里,灯火昏黄。
阿玛没说什么家族荣耀,只是抓着她的肩膀,指节用力到发白。
“好好活着。”
他反反复复,就这一句话。
“别学你堂姐,活着。”
活着。
在这个把堂姐小产后活生生逼疯的地方。
祥贵人仍记得堂姐怀孕时整个富察家同样的激动自豪,也记得姐姐疯了之后的家族对于姐姐小产的痛惜。
这才借着功臣之女入宫机会把自己这个唯一适龄的旁支女儿送进来。
想再搏一个皇子。
甚至从龙之功。
“祥贵人,这边请。”
引路的太监声音有着一股子热乎劲儿。
富察氏低着头,像个提线木偶,跟着他走。
四周静得可怕,只有他们几人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在这空旷的宫道上显得格外突兀。
“倒还干净。”青书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嘀咕,“我还以为按宫里那些传闻,这墙角地缝里,都得有点什么洗不掉的颜色呢。”
富察氏吓得一哆嗦,狠狠瞪了她一眼。
青书立刻闭嘴:“主子,奴婢说笑呢。”
走过一排光秃秃的御道柳,一个黑影猛地从墙角窜过。
富察氏吓得差点叫出声,定睛一看,是只肥硕的狸花猫。
那猫停下来,舔了舔爪子,投来一个极其人性化的、不屑的眼神,然后才慢悠悠地钻进假山不见了。
青书没忍住,噗嗤一声。
“主子您瞧,这宫里的猫,都比人有架子。”
富察氏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松动。
不知走了多久,太监终于在一处宫门前停下。
这宫院看着远不如方才路过的储秀宫气派,但胜在整洁清净。
门楣上挂着一块匾:咸福宫。
“祥贵人往后就住在西偏殿。”太监指了指里面,语气带笑,“这咸福宫的主位是敬妃娘娘,娘娘喜静。贵人您往后,安分守己,日子错不了。”
“安分守己”四个字,听在富察氏耳朵里,比刀子还尖锐。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宫门,这就是她的笼子了。
青书的手在她手心用力捏了一下,那力道很实在,像在提醒她,人还在。
“主子,进去吧。”青书的声音恢复了宫女该有的恭敬,“外面风大。”
富察氏吸了口气,那口冷气像是带着冰碴子,一路扎进了肺里。
她抬起脚,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与此同时,春熙殿内。
孙妙青正倚在暖榻上,听着小路子绘声绘色地回报。
“……那祺贵人,一路走来,嫌石头丑,嫌梅花俗,鼻子眼睛都快长到天上去了,派头比皇后娘娘还足!储秀宫的奴才们脸都白了,偏她自己一点不觉得。”
孙妙青端起燕窝,用银匙轻轻搅动,眼皮都没抬一下。
“跳得越高,摔得越惨。皇后娘娘喜欢用这种没脑子的利刃,由她去。”
小路子嘿嘿一笑,又道:“另一位祥贵人,倒是截然不同。听说从下车起就没抬过头,胆子比兔子还小,被只猫都能吓一跳。这会儿进了咸福宫,怕是连门都不敢出了。”
孙妙青的动作顿了顿。
她抬起眼,眸色深沉。
一个骄纵张扬,是现成的活靶子,正好用来搅乱后宫这池水。
另一个,却是个被吓破了胆的惊弓之鸟。
她放下燕窝,指尖在温热的碗壁上轻轻敲击。
“胆小?”
孙妙青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一个活靶子,是皇后的投名状。
一个惊弓之鸟,若是用得好了,或许能成为自己手里,最意想不到的一张牌。
最后下来的,是黎常在黎荧。
车帘子不是被掀开的,是被人从里面一把甩开,几乎要打在旁边伺候的宫女脸上。
不等脚凳放稳,一个石榴红的身影就从车里蹦了下来,裙摆飞扬,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
“哎哟,我的小主!”陪嫁丫鬟云舒吓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赶紧上前扶住她。
黎荧却已经站得稳稳当当,她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仰头看着那高耸的朱红宫墙和层层叠叠的殿宇飞檐,眼睛亮得惊人。
“哇——”她由衷地赞叹了一声,声音清脆,“这就是皇宫啊!比我们家那个跑马场看着还大!”
她说着,还不知死活地跑过去,伸手摸了摸冰凉的宫墙,又敲了敲,听那厚重的回响。
“结实!”她下了个结论,回头冲着云舒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这墙要是拿来当靶子,弓箭肯定射不穿。”
云舒的脸都白了,快步过去把她拽回来,压着嗓子求饶:“小主!我的好小主,您可小点声吧!这是什么地方,哪能这么说话!”
引路的太监是个四十来岁的老成内官,见惯了前头祺贵人的骄横和祥贵人的怯懦,再看到这位,一时间竟有些愣神。
他走上前,躬身行礼,语气倒是比之前多了几分人气儿:“给黎常在请安。奴才奉命引常在去钟粹宫。”
黎荧转过头,好奇地打量他:“钟粹宫?好听。远不远?我这坐了一路车,骨头都快散架了,正好走走。”
她这不见外的口气,让那老太监都忍不住笑了。这后宫里,许久没见过这么鲜活的人了。
“不远,常在请随奴才来。您分在东偏殿,钟粹宫的主位是淳嫔娘娘,娘娘是个好相与的和气人儿。”
“淳嫔?”黎荧偏着头,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很认真地想了想,“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刚生了公主就封了嫔的!我听额娘提过一嘴,说她年纪跟我也差不多大嘛!”
这话一出口,云舒的魂都快飞了,手在袖子里死死掐着黎荧的胳膊。
老太监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眼神深了些。
他垂下头,恭敬地回道:“淳嫔娘娘圣眷正浓,是常在的福气。”
“福气?”黎荧压根没听出话里的机锋,只觉得新鲜有趣,“那敢情好!我就怕跟个老学究住一块儿,天天不是念经就是喝茶,那得闷死我!她要是也好玩,我还能带她去我哥哥的营地里看摔跤呢!”
云舒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完了,进宫第一天,底牌就让人看得一干二净。
老太监这回是真笑了,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浑身是胆、不知天高地厚的黎常在,心里有了计较。
皇后娘娘塞进来的祺贵人是把利剑,可太扎手。敬妃娘娘宫里的祥贵人是块温吞的玉,捂不热。
唯独这位……像一盆炭火,扔进谁宫里,都能先把那屋子给烧得噼啪作响。
“常在说的是,”老太监笑得意味深长,“淳嫔娘娘想必……会很喜欢常在您这样的性子。”
这钟粹宫,怕是要热闹起来了。
三路人马,怀着三种心思,被引向了各自的命运。
***
储秀宫,西殿。
新晋的祺贵人瓜尔佳氏,甚至没有落座。
她纤长的手指划过黄花梨木桌的边缘,指尖鲜红的丹蔻,在那沉稳的木色上,留下一道刺眼的轨迹。
一圈走下来,她停在了一只汝窑花瓶前。
“哎呀,真没意思。”
一个娇滴滴的抱怨,从她娇艳的唇里溢出,轻得像一片羽毛,却砸得殿内伺候的宫人心里一沉。
她又踱到那青釉莲花尊前,伸出白嫩嫩的手指,在瓶口轻轻一弹。
“叮”的一声脆响,在死寂的殿内异常尖锐。
“这些东西怎么都灰蒙蒙的?我看着就难受,快给我换了!”
“我喜欢鲜亮亮的颜色嘛,这些灰扑扑的,看着就让人提不起精神。去库房里挑些颜色最艳的珐琅彩来,最好是双耳喜鹊登梅瓶,还有百鸟朝凤的大盘,好不好嘛?”
储秀宫里伺候的老嬷嬷眼皮狠狠一跳,硬着头皮上前一步。
“贵人,这都是内务府按着制式陈设的,要动,得先上报……”
“什么呀?”
祺贵人终于回过头,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带着一丝委屈和不解,却没有半分新人的谦卑,更多的是对这“规矩”的不耐。
“难道我连自己屋里摆个什么东西,都不能自己做主吗?”
那嬷嬷被她看得心头发毛,赶紧把头埋得更低。
“奴婢不敢。”
“哼。”
祺贵人嘟了嘟嘴,哼了一声,走到窗边,目光穿过庭院,望向那扇始终紧闭的主殿殿门。
她当然知道主殿是给谁留的。
慧嫔孙氏。
一个靠着肚子里那两块肉,就敢占着储秀宫最好位置的女人。
祺贵人摸了摸自己平坦紧实的小腹,唇角勾起一抹讥诮。
有肚子算什么?
这宫里,还得有脸蛋,有家世,有皇后的青眼。
她瓜尔佳氏,哪样比人差了?
“去嘛。”她忽然开口,对着身后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宫女道,“你去告诉东殿的欣贵人,就说我这个新来的妹妹住进来了,让她得闲了过来坐坐,认认门。老是闷在屋里,多没意思呀,万一不小心失了宫里的体统可怎么办?”
这话一出,殿内伺候的几个宫女太监,连呼吸都停了。
一个新来的贵人,竟敢用这种带着“关心”的口吻,传话给比自己位份高、资历老的欣贵人!
祺贵人却浑然不觉,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快来人,给我梳妆!”
“就用那支凤穿牡丹的赤金衔珠步摇嘛,衣裳换那件织金的!”
“我今日,可要让皇后娘娘一眼就瞧见,谁才是这后宫最配得上她看重的人呢!”
***
咸福宫,西偏殿。
殿门在身后合上。
那一声轻响,砸在祥贵人心上,惊得她浑身一颤。
她一进来,就觉得一股子阴寒从脚底板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往骨头里钻。
这殿里不能说简陋,只是空旷得吓人。
光线从高高的窗格子里透进来,落在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金砖上。
光影里,只照出她孤零零的一个影子,更显凄清。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殿中央,整个人都像是失了魂。
“主子。”
陪嫁宫女青书快步上前,先是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确认殿内再无旁人,才伸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都安顿好了,您快坐下歇会儿吧。”
青书触到她的手,那刺骨的冰冷让她心头一跳。
“瞧您的手,没有一丝活人气了。”
祥贵人猛地反手抓住青书,指节绷得死紧,那力道几乎要捏碎青书的腕骨。
“青书,”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压得极低,“我害怕。”
青书眼眶瞬间就热了,却硬生生把那点泪意逼了回去。
再抬头时,她脸上只剩下一片超乎年龄的镇定。
“主子,有奴婢在呢。这里没别人,您怕就说出来,奴婢听着。”
“安分?”
祥贵人忽然扯出一丝笑,那笑意带着浓重的苦涩,比哭还难看。
她盯着前方虚空,眼神涣散,仿佛透过这冰冷的地砖看到了更深远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