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如此厚爱,臣妾感激不尽。只是……臣妾怕父亲年迈,精力不济,恐无法担此重任。”
皇帝笑着将她重新拉回座位上。
“你父亲虽然年迈,可朕瞧着他身子骨还硬朗。再者,有你这份聪慧在朕的身边时时提点,对朕而言,也是莫大的安慰。”
他凝视着她,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宠溺。
“所以,这个官职,是朕奖赏他的,也是嘉奖你的。”
一股暖流,从心底深处涌起,瞬间漫过甄嬛的四肢百骸。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委屈、筹谋与后怕,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踏实的喜悦。
她盈盈拜倒。
“臣妾,谢皇上隆恩。”
殿内的温情与殿外的寒风,仿佛被一扇门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养心殿外,一个太监尖着嗓子,将那道决定了年家满门命运的圣旨宣读完毕。
“……钦此。”
跪在地上的年世兰,一动不动。
她好像没听见那句“赐其在狱中自尽”,也没听见那句“十五岁以上者皆斩”。
她的头还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额角的血已经凝固,将散乱的头发黏在了脸颊上,整个人狼狈得像个疯妇。
芝答应早已哭成了泪人,瘫软在一旁。
年世兰却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头。
她没有看宣旨的太监,也没有看周围那些投来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她的视线,穿过重重宫门,死死地钉在了养心殿那扇透出温暖橘色光晕的窗户上。
她看见了。
她看见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
一个,是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
另一个,是她恨之入骨的女人。
他们靠得那样近,身影交叠,亲密无间。
原来,她在这里磕得头破血流,撕心裂肺地乞求,在她兄长和整个家族走向覆灭的这一刻……
他正在里面,和别的女人,浓情蜜意。
那滔天的恨意,不再是冲着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再是冲着那些背叛她的奴才。
所有的恨,在这一瞬间,找到了一个无比清晰、无比精准的靶心。
年世兰的脸上,缓缓地,绽开一个笑容。
那笑容,在血污与泪痕的映衬下,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
莞嫔,甄嬛。
本宫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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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熙殿内,暖香浮动。
安陵容亲手为孙妙青换上了一杯新沏的安胎茶,指尖却有些发凉。
养心殿的旨意,像冬日里最凛冽的寒风,早已刮遍了紫禁城的每个角落。
年家,完了。
“娘娘,我还是想不通。”
安陵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怎么也压不住的颤栗。
“年羹尧戎马一生,他难道不知,那黄马褂穿出去,就是一道催命符吗?”
“皇上明明已经留了他一命……”
孙妙青正拿着一把小巧的金剪,漫不经心地剪去一截开败的梅枝。
动作优雅,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陵容。”
她头也未抬。
“他不是蠢,是赌。”
安陵容的呼吸一滞。
“赌自己在皇上心里,还有最后一丝情分。”
孙妙青剪下最后一截枯枝,将金剪搁在银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她终于抬眼,眸光里是洞悉一切的淡漠。
“可惜,他赌输了。”
“他以为自己死了,就能护住翊坤宫那位。何其天真。”
孙妙青的唇角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像是在怜悯,又像是在嘲讽。
“他低估了皇帝对他的忌惮,更低估了帝王的厌弃之心。”
安陵容只觉得指尖的茶杯都变得滚烫,几乎要拿捏不住。
她能想象得到那个画面。
“那个时候,陪着皇上的,是莞嫔。”孙妙青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字字砸在安陵容的心上。
“你说,她巴不得年氏死,死得越惨越好。一个罪妃在殿外磕头求饶,殿内的莞嫔,那杯茶怕是都要甜上三分。”
“她不趁机踩上几脚,坐实年家的罪名,再对着皇上表一表自己的贤良淑德,那才不是她甄嬛了。”
安陵容的脸色瞬间煞白。
年世兰在养心殿外磕得头破血流,而殿内……
这些她不是想不到,只是被孙妙青这样赤裸裸地剖开,那份血淋淋的残酷,让她心惊肉跳。
“说到底,他们兄妹,一个刚烈,一个痴傻,都想用自己的命护住对方。”
孙妙青轻轻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感受着里面强健有力的胎动。
“可在这宫里,情分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他们都被逼上了绝路,又能如何?”
一个用命去赌妹妹的安稳。
一个用尊严去求兄长的生机。
满盘皆输。
安陵容垂下头,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
孙妙青将面前碟子里精致的云片糕推远了些,忽然没了胃口。
她的目光穿过窗格,望向外面那片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
“陵容,你以为莞嫔会留下一个恨她入骨的年答应吗?”
“年家倒了,一个失了爪牙的年答应,留着做什么?”
“等着她哪天夜里,化作厉鬼来索命吗?”
孙妙青的声音陡然转冷。
“一个死了的年答应,是莞嫔扳倒年家的赫赫功劳。”
她顿了顿,视线缓缓落在安陵容身上。
“但一个活着的、疯魔的、只剩下恨的年答应,才是我们手里的好东西。”
安陵容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
“你现在就带上菊青,去一趟启祥宫。”
孙妙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压。
“去告诉咱们的襄嫔娘娘。”
“该让她干干活了。”
“让她立刻带着御医去翊坤宫。就说,年答应毕竟是她的旧主,如今惨遭大难,若真在宫里无声无息地去了,传出去,天下人只会骂皇上刻薄寡恩,骂她襄嫔恩将仇报。”
“她新晋嫔位,理应为皇上分忧,为太后分忧。”
孙妙青看着安陵容,一字一句,如同在下达一道密令。
“皇上太后可忍不了后宫有蛇。”
“年答应死了温宜可更难回来了。”
安陵容提着裙摆,脚步急促,几乎是在夜色中奔跑。
长街上的风阴冷刺骨,刮过脸颊,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疼。
她下意识裹紧披风,可那股寒意并非来自夜风,而是从心底深处,顺着骨髓蔓延至四肢百骸。
慧嫔娘娘的声音,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要么被人当刀使,要么就得做那个握刀的人。”
“陵容,咱们没得选。”
安陵容的指尖冰冷,微微发颤。
皇后要的是秩序,是将所有人都变成她棋盘上温顺的棋子。
而慧嫔……慧嫔要的,是一把渴望饮血的刀。她非但不怕乱,她本身,就是乱局的开端。
安陵容深吸了一口寒气,那股冰凉呛得她喉咙发紧,却也让她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
这条船,她上了,就没想过回头。
启祥宫的宫门在望,如今,它迎来了新一任的主位娘娘——襄嫔。那通明的灯火,却像一只在黑夜里圆睁的巨眼,没有感情,只有冰冷的注视。
安陵容站在殿门口,自有小太监进去通传。她立在廊下,看着宫人们悄无声息地进出,每个人都垂着头,敛着气,脸上没有半分主子晋位、迁入主殿的喜悦,反而弥漫着一种大祸临头般的死气。
音文很快从里面出来,一双眼虽有些红肿,见到安陵容时,神情却已恢复了惯常的谨慎。
“和贵人。”
“襄嫔娘娘呢?”安陵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音文嘴唇动了动,低声道:“娘娘在里头,请贵人随我来。”
安陵容踏入主殿。
一股脂粉的甜腻与殿宇的冷寂混合成的气息,扑面而来。前主留下的奢靡熏香尚未散尽,便混杂着另一股陌生的、属于曹琴默的清苦药气,显得不伦不类,如同这座宫殿尴尬的新旧交替。
曹琴默已经换下了j旧服,穿上了嫔位才能享有的华贵衣裳,端坐在那张极尽奢华的紫檀木妆台前。
她没看安陵容,一双眼透过镜子,冷静地审视着镜中的人影。
那张脸虽有泪痕,却早已被细细擦干,神情是暴风雨过后的绝对平静。悲戚和恐惧仿佛被她亲手剥离,只剩下一种淬过火的坚硬与冰冷。
“和贵人深夜到访,有何要事?”
曹琴默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再没有一丝颤抖,仿佛刚才在众人面前的崩溃只是场幻觉。
安陵容走上前,挥手让殿内所有宫人退下。
殿门合拢,隔绝了外间的一切。
她凑近曹琴默,声音压到几乎只剩下气音:“姐姐,我奉慧嫔娘娘之命前来。”
她将孙妙青的指令,一字不差地复述。
“……慧嫔娘娘说,年答应毕竟是您的旧主,如今惨遭大难,若真在宫里无声无息地去了,天下人只会骂皇上刻薄寡恩,骂您……恩将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