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夕惕朝乾(2 / 2)

“他说什么?”

周宁海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复述着:“苏公公说……皇上口谕。”

“皇上说,年大将军既然忙于‘夕惕’,华妃娘娘也该在宫里好生歇着,不必为国事操劳了。”

“轰”的一声。

华妃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夕惕”……皇上竟然亲口说出了这两个字!

这不是暗示,这是明明白白的警告!是毫不留情的羞辱!多年的情分,在这一刻,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华妃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了身后的紫檀木雕花椅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娘娘!娘娘您保重凤体啊!”颂芝和宫人们慌忙上前扶住她。

华妃却一把推开她们,双目赤红,死死盯着碎玉轩的方向。那张温婉柔顺,总是带着浅笑的脸,此刻在她脑中变得无比狰狞。

是她!都是她!是她夺走了皇上,是她害了哥哥,是她要毁了年家!

一股疯狂的恨意,从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智。

“甄嬛……”

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而怨毒。

***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

胡期恒与纳泰被革职押解回京的消息,已如无形的血水,浸透了紫禁城每一寸冰冷的砖缝。

景仁宫的晨省,气氛冷得能把人呼出的白气冻成冰棱。皇后端坐凤位,指尖上华丽的赤金护甲,有一搭没一搭地刮着茶盏的釉面,发出细微而刺耳的“沙沙”声。

她不说话,底下乌泱泱跪着的嫔妃们,便连呼吸都成了一种罪过。

死寂中,殿外太监的唱和声猛然划破了这层凝固的空气。

“玉答应到——”

这一声,让所有人的后背都绷紧了。无数道目光,或轻蔑,或好奇,或幸灾乐祸,齐刷刷地射向殿门。

玉笙就这么走了进来。她身上是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秋香色宫装,头上只一根素银簪,素面朝天。那张脸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可她的步子却稳得像在丈量脚下的金砖,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这副模样,和众人预想中那个哭天抢地、没了主心骨的可怜虫,判若两人。

齐妃离皇后最近,看得也最清楚,她嘴角一撇,用帕子掩住一声满是鄙夷的嗤笑。

玉笙对周遭的目光恍若未觉。她走到殿中,对着上首的皇后,行了一个结结实实的五体投地大礼。额头,重重地贴上冰凉坚硬的金砖。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她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皇后停下拨弄护甲的手,端起茶盏,目光却越过杯沿,落在那伏地的纤瘦身影上。她没叫起。

“你倒是来得早。”

这句听不出喜怒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齐妃立刻领会了精神,蠢蠢欲动的刻薄再也按捺不住,她身子前倾,声音尖利地划破沉寂。

“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玉答应的‘恩主’昨儿个才锁进大牢,听说还是敦亲王一党的余孽!妹妹今儿倒有这闲心来请安?这份胆色,姐姐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党羽”二字,就是催命符。所有人都等着看玉笙如何崩溃。

玉笙依旧伏在地上,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回齐妃娘娘的话。”她的声音从地面传来,有些闷,却异常清晰,“臣妾愚钝,听不懂什么叫党羽。臣妾只知道,自打进宫那天起,臣妾就是皇上的人,是皇后娘娘跟前的奴婢。胡大人于臣妾,不过是同乡情分。他触犯国法,自有皇上圣断,自有王法处置,轮不到臣妾一个小小答应来操心。”

她稍稍停顿,像是在积蓄最后的力气,而后,声音陡然拔高,清亮而决绝!

“臣妾不敢妄议朝政,更不敢因私废公,误了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本分!若恪守本分也是罪,臣妾甘愿领罚!”

这番话,掷地有声!不仅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更是反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因私废公”的齐妃脸上,同时还将“忠君”、“忠后”的高帽子稳稳地戴在了自己头上。

太漂亮了!

皇后终于舍得将目光从茶盏上移开。那眼神在玉笙的背影上停了很久,随即,她笑了。那笑意如春风化冰,瞬间驱散了满殿的寒气。

“起来吧。”

她转向脸色铁青的齐妃,语气带着三分申斥,七分却是说给满殿的人听:“齐妃,瞧你说的这叫什么话?玉答应深明大义,懂得忠君事主,这是天大的好事。”

皇后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如洪钟大吕,震在每个人的心头。

“皇上昨夜还夸赞菀嫔,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本宫瞧着,玉答应也是个真正拎得清的。知道谁才是自己的主子,这后宫,才能安安稳稳,不出乱子。”

一句话,既点了昨夜养心殿的恩宠归属,又将玉笙这份“拎得清”的忠心,明明白白地昭告了后宫。

皇后对着玉笙招了招手,那神态,亲切得让人不寒而栗。

“好孩子,到本宫身边来。受了惊吓吧,瞧这小脸白的。绘春,去把那碟牛乳糕拿来,给玉答应压压惊。”

“谢皇后娘娘恩典。”

玉笙顺从地起身,眼圈适时地红了,那后怕与感激交织的神情,演得天衣无缝。她走到皇后身边,垂手而立,姿态恭敬得像一只最温顺的猫。

殿内众嫔妃看着这一幕,心如明镜。玉笙这条船,换码头了。而且,是皇后亲自掌舵,将她从即将倾覆的泥潭里,稳稳当当地拉上了自己的龙舟。

玉笙接过绘春递来的牛乳糕,小口小口地吃着,甜腻的奶香在口中化开。她的眼帘低垂,余光却在无人察觉的瞬间,与皇后在空中轻轻一触。

那一眼里,没有感激,没有畏惧,只有心照不宣。

——皇后娘娘,您要的那本账册,那柄足以了结胡氏一党的刀,臣妾已经替您磨好了。这枚投名状,您可还满意?

同一时刻,太和殿前的广场上,天光未亮,寒气森然。

文武百官早已在丹陛之下肃立,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聚了又散,无人敢交头接耳。那封从西北八百里加急送回的奏折,就静静躺在皇帝的龙案上。

它不是纸,是火,也是冰。

皇帝的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只用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那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苏培盛。”

“奴才在。”

“念。”

苏培盛躬着身子,从龙案上捧起那份奏折,走到殿中,展开。他那惯会唱喏的嗓子,此刻平板无波,不带半分情绪。

“……臣戎马半生,平西藏,定青海,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抚西北军民,如待赤子……”

通篇的请罪之言,却洋洋洒洒,先花了八成的篇幅,细数自己历年战功。那股子“非我不可”的傲慢,几乎凝成实质,冲撞着殿上君威。

“……然‘夕惕朝乾’笔误之罪,实乃臣疏忽,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苏培盛念完,殿内落针可闻。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诸位爱卿,都听见了吧?年大将军给朕的解释。”

张廷玉上前一步,他甚至没去看那份奏折,只对着皇帝深深一揖:“皇上,年大将军为国征战,劳苦功高。只是……这奏折,与其说是请罪,不如说是表功。他这是在告诉满朝文武,告诉皇上您,离了他年羹尧,我大清的西北,便不安稳。”

老臣的话,平静却锋利。

“朕也是这么想的。”皇帝冷哼一声,那声音不大,却冷得渗人。

一名专管纠察的御史立刻出列,激动得满脸通红:“启禀皇上!年羹尧跋扈不臣,目无君上!‘夕惕朝乾’四字,更是包藏祸心,其心可诛!此等乱臣贼子,不杀不足以正国法,不杀不足以安天下!”

“皇上!臣以为不妥!”另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臣颤巍巍地站了出来,“年羹尧手握西北数十万兵马,党羽遍布朝野。此刻若操之过急,只怕……只怕会逼他狗急跳墙,于社稷不利啊!”

“是啊皇上,西北边防,全赖年大将军一人啊!”

殿内顿时嗡嗡作响,分作两派,吵嚷不休。皇帝听着底下嘈杂的声音,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倦怠。他抬起手,轻轻一压。

整个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年羹尧,让朕寒心。”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底下噤若寒蝉的群臣,“罪臣允?谋逆之前,曾与他书信往来。朕截下的,只是其中一封。”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将年羹尧与敦亲王的谋逆案联系起来,这罪名,可就不是写错一个字那么简单了!

皇帝欣赏着他们的表情,一字一顿地宣布了他的决定。

“传朕旨意。”

苏培盛立刻躬身上前:“奴才在。”

“着,革去年羹尧川陕总督一职,降为杭州将军!”

此令一出,朝堂上下一片哗然。川陕总督,封疆大吏!杭州将军,有名无实的闲职!这是直接把人从云端踹进了泥里!

一名与年家素来交好的大臣,脚下一个踉跄,面如死灰。

皇帝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说:“其川陕总督一职,由岳钟琪兼任。命岳钟琪即刻清点西北军务,凡有不法者,一并严查!”

岳钟琪是军中宿将,却向来与年羹尧不睦。这一招,何止是釜底抽薪。这是要把年羹尧的根,连着烂肉,一起刨出来!

“即刻赴任,不得有误!”

最后八个字,金口玉言,断绝了年羹尧所有转圜的余地。

皇帝这才像是办完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最后看向自己的心腹大臣。

“张廷玉。”

“臣在。”

“将朕的意思,拟一道旨来看。”皇帝的声音平静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点笑意,只是那笑意比殿外的寒风还冷,“字,要写得清楚些。免得咱们的杭州将军,眼神不好,又看不明白了。”

张廷玉心头剧震,深深叩首。

“臣,遵旨。”

皇帝站起身,拂袖而去。龙袍带起的风,吹得龙案上的奏折簌簌作响。

满殿的臣子,还僵在原地,只觉得那股风,刮得自己骨头缝里都是凉的。

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