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景仁宫,那股子被暖风吹散的寒意,又重新从骨头缝里钻了出来。
甄嬛回到碎玉轩,一踏进殿门,熟悉的药香暖气扑面而来,她却觉得胸口更闷了。景仁宫那盘踞的瓜果甜香,阴魂不散地缠绕在她身上,钻进鼻息,甜得发腻,腻得令人作呕。
“小主,您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崔槿汐赶紧上前扶住她,入手一片刺骨的冰凉。
甄嬛摆了摆手,在榻上坐下。小腹传来一阵细细密密的坠痛,无数根无形的针在轻轻扎着。她下意识地护住肚子,额上沁出一层黏腻的冷汗。
皇后那张慈爱温和的脸,那句“怎么守住这份功,比怎么立下这份功,更要紧”,还有她看向自己小腹时意味深长的眼神,一帧帧,一幕幕,在甄嬛脑中反复冲刷。每一遍,都让她心里的寒意更重一分,冷得她牙关都在打颤。新人们还没进宫,她们的影子就已经像乌云一样,沉甸甸地压了过来。
“去传太医。”甄嬛的声音发虚,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流朱慌了神,转身就要往外跑。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小允子那划破天际的通报声:“皇上驾到——!”
殿内众人皆是一惊。皇上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皇帝几乎是疾步走进来的,明黄的龙袍衣角带起一阵凌厉的劲风。他一眼就看到甄嬛扶着腰,一张脸惨白如纸地靠在榻上,那凋零破碎的模样,让他心脏骤然缩紧。
皇帝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宽大的手掌贴上她的后腰,声音里是再也压不住的急切:“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甄嬛靠在他温热坚实的怀里,熟悉的龙涎香瞬间击溃了她紧绷的神经。满腹的委屈和后怕,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眼圈刹那间就红了。
“臣妾无事,只是坐久了有些乏。”
“还说无事?”皇帝眉头拧成了死结,不由分说地将她打横抱起,动作却轻柔得像是捧着一件绝世珍宝。他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又亲手拉过锦被替她盖好。
“脸都白成这样了,当朕是瞎的吗?”他转头对一旁吓得噤若寒蝉的太监宫女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传太医!”
“皇上,不必了。”甄嬛拉住他的袖子,声音软了下来,带着浓重的鼻音。“臣妾就是……就是心里有些堵得慌。”
皇帝挥退了众人,只留下流朱在旁伺候。他坐在床边,握住甄嬛的手,那只手又小又凉,几乎没有一点温度,让他心里那点怜惜瞬间泛滥成灾。
“跟朕说说,谁又给你气受了?朕给你做主。”
甄嬛垂下蝶翼般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晦暗的阴影。“没人给臣妾气受。只是臣妾想着,再过不久,宫里又要添许多年轻貌美的妹妹了。”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飘散在空气里。“她们出身高贵,品貌出众,到时候……皇上身边有了新人,还会记得臣妾这个旧人吗?”
这话酸溜溜的,却又透着一股患得患失的柔弱,精准地戳中了皇帝心中最软的那一块。他失笑,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胡思乱想些什么?你在朕心里,是谁也比不了的。”
“可臣妾如今身子笨重,容颜憔悴,连晨昏定省都时常去不了。”甄嬛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滚烫地滴在他的手背上。“新人进来,臣妾怕是连规矩都立不起来,反倒要被人看轻了去。到时候,别人只会说,菀嫔恃宠而骄,连皇后的体恤都不放在眼里。”
这番话,句句是委屈,字字是试探。皇帝听懂了。他沉默片刻,眼底的柔情被一种不容置喙的帝王威严所取代,忽然笑了。那笑声沉稳,带着一种乾纲独断的霸气。
“谁敢看轻你?”他扬声对外道:“苏培盛!”
苏培盛立刻小跑着进来,躬身候命,大气都不敢喘。
“传朕旨意。”皇帝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碎玉轩,也清晰地烙在了每一个奴才的耳朵里。“菀嫔甄氏,性资敏慧,温婉贤淑,侍奉朕躬,恪尽职守。今怀有龙裔,劳苦功高。其仪仗待遇,皆按妃位之制。”
旨意一下,满殿俱静。针落可闻。
流朱“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脸上是狂喜和不敢置信交织的复杂神情,激动得肩膀都在剧烈地抖动。从嫔到妃,是多少人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天堑!小主这才怀着孕,连是皇子还是公主都不知道,皇上就直接给了妃位的待遇!这不只是恩宠,这是皇上亲手为小主锻造了一副最坚硬的铠甲,让她足以抵挡任何即将到来的风雨。
甄嬛也愣住了。她怔怔地看着皇帝,眼里的泪水终于彻底决堤。
“皇上……”
“这下,可安心了?”皇帝替她拭去泪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你是朕的莞嫔,是未来的菀妃,是未来皇子的生母。这后宫里,除了皇后和太后,谁的位份也高不过你去。”
“谁敢在你面前放肆?”
“臣妾……谢皇上隆恩。”甄嬛哽咽着,将脸深深埋进皇帝的掌心。这一刻,所有的不安和恐惧,都被这份恩宠彻底抚平了。
太医来请了平安脉。一番望闻问切,话说得滴水不漏,只说是思虑过甚,动了些许胎气,并无大碍,好生静养便是。皇帝听了,那紧锁的眉头才算松开。他挥手让太医和殿里所有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
空旷的寝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皇帝亲自端了碗燕窝粥,就着床沿坐下,骨节分明的手指舀起一勺,送到唇边试了试温度,才递到甄嬛唇边。这是一种无需言说的信任与亲近。
为了让她彻底安心,他甚至主动提起了朝堂之事。“允?的事,有结果了。”
温热的粥顺着喉咙滑下,那股暖意却似乎到不了心底。甄嬛咽下,才轻声问:“皇上打算如何处置敦亲王?”
“这是朝臣们给他罗列的罪状,足足八大桩。”皇帝的语气很平,听不出喜怒。“藐视君上、结党营私、擅杀大臣……条条都是死罪。”
甄嬛的睫毛轻颤。“这些,怕都不算冤枉他。”
“是啊。”皇帝发出一声轻哼,那声音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旷野,“恕无可恕。但朕,也得恕。”他见甄嬛眼里透出不解,便又喂了她一口,这才解释。“朕不能背上一个屠戮手足的骂名,让天下人戳朕的脊梁骨。”
“太后那儿,也总得有个交代。”
“臣妾明白。”甄嬛垂下眼眸,声音低弱,“只是……为皇上不值。”
一句“不值”,正正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他捏了捏她的手,沉沉叹了口气。
“念他有战功,又是朕的亲弟弟,朕不忍加诛,便革去王爵,贬为庶人,终身囚禁宗人府吧。”
“那福晋和孩子们呢?”
“一并贬为庶人。不过,朕允他们一家仍居于旧府,也算是全了朕和太后的最后一丝情面。”皇帝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允?这棵大树倒了,接下来,就是他底下那些上蹿下跳的猢狲了。”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森然。“有大臣上书,请朕用严刑峻法,将敦亲王一党尽数株连,以儆效尤。”
甄嬛背脊的肌肉瞬间绷紧,握着锦被的手指下意识地收拢。
皇帝将她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反而勾起一丝弧度,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凝视着她,语气却放得极轻,带着几分考校的意味。“朕瞧着,倒也有几分道理。”
“不敲打敲打,总有些东西不知道天高地厚。”
这话问得凶险。顺着说,是狠毒。反驳,是妇人之仁,不懂君心。
甄嬛沉默了片刻。她忽然抬眼,迎上皇帝探究的目光,唇边漾开一抹极浅的笑。那笑意冲淡了她脸上的病气,添了几分慧黠。
“皇上圣明。”
“臣妾觉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哦?”皇帝眉梢一挑,显然是被勾起了兴致。
“这鸡,自然是要杀的。”甄嬛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还得杀得干净利落,叫猴儿们都瞧清楚了。”
“可这猴儿,是打死,还是驯养,全在皇上一念之间。”
“有些猴儿生性顽劣,留着也是祸害。”
“可有些猴儿机灵,稍加调教,往后还能替皇上摘果子呢。”
一番话说完,殿内静了一瞬。皇帝先是怔住。随即,一阵低沉而愉悦的笑声从他胸膛里滚出,震得甄嬛的耳朵都有些发麻。
“你啊你!”他伸出手指,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眉心,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欣赏与欢喜。“朕的后宫,竟藏着个女诸葛!”
甄嬛被他笑得脸颊泛起薄红,嗔道:“皇上又取笑臣妾。”
“朕是夸你。”皇帝收了笑,神色重新变得深沉。他握住甄嬛的手,力道重了几分。“你说得对。”
“杀,是最下乘的法子。”
“朕要的,是他们怕,是他们懂,谁才是这紫禁城真正的主人。”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整个风起云涌的朝局。“这朝堂,也该换换血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分享的秘密。“年家倒了,敦亲王也倒了,空出来的好位置,总要有人填。”
“那些上蹿下跳的老东西,和那些嗷嗷待哺的新贵,朕都得给他们找点事做才行。”说到这里,他忽然转过头,视线重新落在甄嬛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那眼神里的意味,比夜色还要深。
“这后宫,也是一个道理。”
从碎玉轩出来,皇帝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舒畅。甄嬛那番“杀鸡驯猴”的论调,既有女子难得的格局,又带着几分小儿女的慧黠,挠得他心里熨帖无比。这份愉悦,一直持续到他踏入春熙殿的殿门。
殿内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柑橘暖香,驱散了夜里的寒气。六阿哥塔斯哈正坐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抱着个拨浪鼓啃得起劲,口水糊了满下巴。看见皇帝进来,他咧开没几颗牙的嘴,含糊不清地喊了声:“皇……皇阿玛……”
皇帝的心,刹那间就化成了一滩春水。他大步走过去,将那软乎乎的小肉团子一把抱起,在怀里掂了掂。又沉了。
“小东西,又胖了。”皇帝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塔斯哈咯咯直笑,伸出沾满口水的小手,精准地去抓皇帝下巴上冒头的胡茬。
孙妙青挺着肚子,在宫人的搀扶下迎过来,脸上挂着一贯柔和的笑意。“臣妾给皇上请安。”
“免了,坐着吧。”皇帝抱着儿子,在她身边坐下,视线在她隆起的腹部停了一瞬,才随口问道:“今天感觉怎么样?太医来瞧过了?”
“都好,就是人懒怠了些,总想睡觉。”孙妙青接过春桃递来的帕子,仔细替塔斯哈擦净了小脸和小手。“有劳皇上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