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向周宁海。
“你退下吧,告诉华妃,让她好生伺候着。”
“谢皇后娘娘体恤,奴才告退。”
周宁海躬着身子,一步步退了出去,直到殿外,那腰板才倏地挺直,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殿内一片死寂。
方才还同仇敌忾的气氛,被这一巴掌打得烟消云散,只剩下火辣辣的屈辱。
皇后静坐了片刻,脸上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
她开口,声音有些飘忽。
“都散了吧,本宫也乏了。”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告退。
孙妙青扶着春喜的手,正要随着人流走出殿门,身后传来了皇后的声音。
“慧嫔留下。”
孙妙青脚步一顿,回身。
殿内众人已走得干净,那股甜腻的果香仿佛也淡了许多。
皇后正看着她,脸上那层母仪天下的温和面具已经褪去,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本宫,有几句话想单独与你说。”
殿门在身后合拢,隔开了外头的人声与光线。
方才还济济一堂的桃花坞,瞬间空旷下来,只余下皇后与孙妙青二人。
那股清甜的瓜果香气,在寂静中变得格外浓郁,丝丝缕缕,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钻入鼻息。
孙妙青垂手站在殿中,没有抬头。
“坐吧。”皇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不必拘礼。”
春喜连忙搬来一个锦墩,孙妙青谢了恩,只坐了半个边。
皇后看着她,脸上那份紧绷的端庄松懈下来,换上了一种近乎于家常的温和。
“方才在人前,本宫不好多说。”
她顿了顿,端起手边的茶,并不喝,只用杯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茶叶。
“你方才那句话,说得很好。”
孙妙青欠了欠身子,语气恭敬:“臣妾只是怕娘娘气坏了身子,胡乱说了两句宽慰话,当不得娘娘夸赞。”
“一句宽慰话,便能让敬妃想起吏部的人事调动?”
皇后放下茶碗,那细微的磕碰声在空旷的殿内格外清晰。
“你是个聪明孩子,不像齐妃她们,只看得到眼前的一时得失。”
这是夸赞,也是钩子。
孙妙青只当听不懂,垂着眼帘,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菀嫔这事,本宫心里难受。”
皇后的声音染上了伤感。
“皇上也是被华妃逼得急了,才行此下策。可怜她还怀着身孕,就要去那孤岛上受苦。”
“本宫这个皇后,当得无能啊。”
孙妙青立刻起身,作势要跪。
“娘娘千万别这么说,您为后宫操碎了心,姐妹们都看在眼里。皇上自有圣断,您也莫要太过伤神,保重凤体要紧。”
“好孩子,快起来。”
皇后亲自虚扶了一把,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欣慰。
“本宫也就是在你面前,才能说几句心里话。”
她拉着孙妙青的手,让她在离自己更近的绣墩上坐下,指尖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那触感微凉。
“你如今怀着双生子,是咱们大清的祥瑞,更是皇上的心头肉。本宫看着,心里也为你欢喜。”
“这都是托了娘娘和皇上的福。”
“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皇后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郑重与期许。
“以你的聪慧,还有腹中这两个孩子的功劳,一个嫔位,实在是委屈你了。”
孙妙青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来了。
她面上却浮现出受宠若惊,连忙摇头:“娘娘谬赞,臣妾不敢当。臣妾资历尚浅,能得嫔位,已是天大的恩典。”
“什么恩典不恩典的。”
皇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这后宫里,终究是母凭子贵。你这一胎若是能平安诞下两位皇子,那便是泼天的功劳。别说是一个妃位,便是贵妃之位,也未尝不可。”
妃位。
贵妃。
皇后为她指了一条登天的路,只是那路的尽头,是万丈深渊。
孙妙青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在袖口的绣纹上划过。
她抬起头,脸上是全然的感激与惶恐:“娘娘,您可别吓臣妾了。臣妾何德何能,敢肖想妃位。臣妾只盼着能安安稳稳地生下孩子,为娘娘和皇上添一分喜气,便心满意足了。”
“你啊,就是太谨慎了。”
皇后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为你着想”的惋惜。
“本宫是真心疼你。只是如今这宫里,四妃的位分都满了。华妃、敬妃、齐妃,还有常年抱病的端妃……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像蛇一样滑入孙妙青的耳朵。
“本宫瞧着,华妃妹妹近来霸着皇上的宠爱,连请安的规矩都忘了,实在是……”
一声叹息,饱含深意。
皇后没有说完。
但她已经把刀,递到了孙妙青的手里。
**
桃花坞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那股甜腻的瓜果香,仿佛还沾在孙妙青的衣袖上。
皇后递过来的那把刀,无形无影,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口。
她扶着春喜的手,一步一步走在圆明园深夜的石子路上,风吹过,带来湖面潮湿的水汽,却吹不散那股子黏腻的压抑。
“主子,您慢些。”春喜的声音里带着担忧,“路滑,仔细脚下。”
孙妙青没有应声。
她脑子里盘旋的,全是皇后最后那句话。
“四妃的位分都满了。”
“华妃妹妹……实在是……”
这哪里是暗示,这分明是把猎物指给了她,就等着她扑上去,咬断那不可一世的脖颈。
可她孙妙青,不是皇后手里的猎犬。
***
回到天地一家春,孙妙青刚换下常服,刚躺下歇口气,外头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提着灯笼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灯光在地上慌乱地晃动。
“慧嫔娘娘!”小太监跑到跟前,上气不接下气,“不好了!闲月阁的淳贵人……要生了!”
春喜脸色一变:“怎么会?太医不是说还有些日子吗?”
“说是动了胎气,已经见了红,闹得阖宫皆知!”
孙妙青心头一沉。
淳贵人。
那个不久前还在桃花坞,天真地抚着肚子,说要为皇后分忧的女孩儿。
她的视线越过小太监的肩头,望向闲月阁的方向,那边的夜空似乎都被染上了一层焦灼的红。
“走,去看看。”孙妙青立刻起身。
“主子,您还怀着身孕呢!”春喜急了,“这会儿兵荒马乱的,万一冲撞了您……”
“不坐轿子。”孙妙青直接打断她的话,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叫上小卓子和小沛子,前后护着,咱们走过去。”
她肚子里这两个,金贵得很,容不得半点颠簸。
但这场大戏,她必须亲眼去看。
皇后刚刚才递了刀,转眼就有人要生产。这后宫里,孩子的降生,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喜事。
那是一场权力的洗牌,是命运的赌局。
她倒要看看,皇后这位庄家,会如何出牌。
***
闲月阁外,早已灯火通明。
太监宫女们端着一盆盆的热水和血水进进出出,脚步匆忙,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惶恐。
殿内,淳贵人凄厉的哭喊声一阵高过一阵,像一把钝刀子,在每个人的心上来回地割。
孙妙青到的时候,皇后已经端坐在外殿的主位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面容沉静。
敬妃、齐妃、华妃,曹贵人,芝答应,欣常在,还有安陵容都到了,一个个正襟危坐,殿内安静得只听得见内殿的惨叫和众人的呼吸声。
“给皇后娘娘请安。”孙妙青扶着腰,缓缓行礼。
“快起来,你身子重,不必多礼。”皇后抬了抬手,示意剪秋,“给慧嫔搬个厚实的软垫来。”
她又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
“坐到本宫身边来。”
孙妙青谢了恩,在皇后身侧坐下。她能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若有若无地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那里面藏着羡慕、嫉妒,和更深的东西。
齐妃是个藏不住话的,压低了声音抱怨:“这淳贵人也真是,早不生晚不生,偏偏赶在这时候,听听这动静,吓得我心口直跳。”
敬妃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皇后拨着佛珠的手指停了停,声音平缓:“女子生产,本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辛苦得很。”
她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剪秋,那声音轻得只有身边几个人能听见。
“太医怎么说?”
剪秋躬下身子,凑到她耳边,用更低的声音回话:“回娘娘,太医说淳贵人是动了大气,伤了根本,所以才提前发作。这一胎……怕是有些凶险。”
皇后捻动佛珠的速度,慢了下来。
“嗯。”
一个字,听不出任何情绪。
剪秋的腰弯得更低了,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娘娘,淳贵人这一胎,若是位阿哥……”
她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像冰冷的蛇信子,在空气中嘶嘶作响。
若是个皇子,从小养在您身边,断了生母的念想,和亲生的,又有什么分别?
皇后没有看她。
她的视线落在殿门外那片沉沉的夜色里,仿佛在看什么极远的东西。
半晌,她才轻轻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倦。
“本宫乏了。”
剪秋立刻会意,直起身子,退到一旁,脸上恢复了那副恭谨的模样。
孙妙青就坐在旁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背往上爬,比这夏夜的晚风要冷得多。
就在这时,安陵容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离孙妙青更近了些。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香囊,递了过来。
“姐姐,这是妹妹新调的凝神香,您闻着,或许能舒心些。”
孙妙青接过来,那香气清冽,带着一丝极淡的药味,确实让人烦躁的心绪平复了些许。
她对安陵容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她安心。
“啊——!”
内殿里,淳贵人的惨叫声忽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绝望的撕裂感。
紧接着,一个产婆满手是血地冲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娘娘!皇后娘娘!小主……小主生了位小公主!”
小公主。
三个字落下,殿内紧绷的气氛瞬间一松。
齐妃长舒一口气,那声音大得谁都听见了。敬妃也放下了茶碗,神色缓和下来。
皇后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悲悯的神情,只是捻动佛珠的手,停了那么一瞬。
“赏……”
她一个字刚出口,不等落下,另一个产婆也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脸上毫无血色,嘴唇都在哆嗦。
“娘娘!淳贵人她……她血崩了!”
轰的一声。
整个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齐妃吓得白了脸,手里的茶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皇后猛地站起身,脸上的沉静终于破裂。
“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
“快!传太医!传所有的太医都过来!务必保住淳贵人!”
一阵兵荒马乱后,几个太医满头大汗地出来回话,总算是把淳贵人的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只是,为首的刘太医躬身禀报,声音沉重。
“启禀皇后娘娘,淳贵人此次失血过多,伤了根本,日后……日后怕是再难有孕了。”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皇后缓缓坐了回去,重新拿起那串佛珠,脸上又恢复了母仪天下的悲悯。
“可怜的孩子,罢了,命保住就好。”
孙妙青垂下眼,抚着自己的肚子。
一晚上的功夫,一位贵人诞下公主,却也废了身子,再无争宠的可能。
皇后没得到她想要的皇子。
可这后宫里,也少了一个能生养的对手。
这盘棋,真是半点都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