菀嫔猛地抬头,那一眼里,怨毒、不甘、绝望,种种情绪翻涌,看得人心头发颤。
孙妙青端起面前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
她看到,在菀嫔被扶着转身的那一刹那,皇帝的视线,与她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不足半息。
没有言语。
却胜过千言万语。
好一出天衣无缝的戏。
孙妙青垂下眼帘,看着茶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菀嫔这个最大的靶子,被皇帝亲手“藏”了起来。
那接下来,这后宫里,谁又会成为那个新的,最显眼的活靶子呢?
她下意识地,轻轻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
宴席上的喧嚣犹在耳边,慧嫔与和贵人已并肩走出了那片浮华之地。
夜风带着一丝燥热,吹得人心里发闷。
孙妙青示意春喜和宝鹃都退后几步,只与安陵容两人走在前面。
“今晚这出戏,唱得可真热闹。”
孙妙青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考校身旁的人。
安陵容拢了拢身上的云霏妆花缎披风,指尖有些发凉。
她低声道:“是热闹,只是……太突然了。”
“皇上为了一个颂芝,竟将菀嫔姐姐罚得这样重,臣妾心里总觉得不安。”
“有什么不安的。”
孙妙青停下脚步,目光投向远处黑漆漆的湖面,那里是蓬莱洲的方向。
“皇上这是在救她。”
安陵容的呼吸一滞。
“蓬莱洲,四面环水,除了御赐的小船,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孙妙青侧过脸,眼底映着远处灯笼的微光,那光芒在她瞳孔深处,冷得像冰。
“那哪里是囚牢。”
“分明是皇上亲手为他最心爱的女人,建了一座最安稳的堡垒。”
“外头的天,便是塌下来,也砸不到她身上了。”
帝王之术,翻云覆覆雨。
安陵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她遍体生凉。
原来宠爱到了极致,竟是这般模样。
“那咱们……”她下意识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咱们什么都不用做,安安分分看戏就好。”
孙妙青重新迈开步子,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只是这戏台子上,主角含冤退了场,总得有几个忠心耿耿的配角,跟着哭一哭,闹一闹,才显得情真意切,不是吗?”
她话锋一转,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提起。
“可惜瑞珠不在,不然还能去碧答应那儿走动走动。”
“我记得,你宫里的菊青,也是从碧桐书院出来的?”
安陵容心头猛地一跳,瞬间领悟了孙妙青的言外之意。
“是。”
“那孩子瞧着是个懂事的。”
孙妙青的脚步没有停,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这会儿菀嫔落难,昔日的姐妹情分,也该让她回去探望探望,送些安神的香料,表表心意。”
“毕竟,人总得念旧情。”
“姐姐说的是,妹妹这就让菊青去。”
安陵容垂下眼,将心底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悉数藏进了温顺的眉眼里。
这哪里是念旧情。
这分明是去给那位前途未卜的碧答应,递过去一把梯子。
至于那梯子是通往青云之上,还是通往万丈深渊,就看她自己,敢不敢爬了。
***
碧答应浣碧的住处,早已是一片死寂。
菀嫔被押往蓬莱洲的消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浣碧心上,让她从里到外都焦灼不安。
姐姐失势了。
那个她既嫉妒又依赖的靠山,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她算什么?
一个靠着姐姐余光才得了几日恩宠的答应?
在华妃眼里,怕是连只挡路的蚂蚁都不如,随时都能被心情不好的贵人一脚碾死。
浣碧死死攥着手里的帕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刺痛也无法缓解她心中铺天盖地的恐惧。
就在这时,宫女七喜白着一张脸,匆匆从外面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眼熟的宫女。
“主子,和贵人派了菊青姐姐来,说是……给您送些安神的熏香。”
菊青?
浣碧猛地抬起头,正对上菊青那双带着几分怜悯的眼睛。
菊青依着规矩行了礼,将一个精致的香囊奉上。
她嘴里说着场面上的宽慰话,眼神却飞快地扫了一眼旁边的七喜,趁着递东西的瞬间,用只有三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
“我们娘娘说,越是这种时候,越显人心。”
“方才过来时,听清凉殿的人在议论,说要好好‘关照’一下碧桐书院剩下的旧人呢。”
说完,她便不多留,福了福身子,迅速告退了。
“关照”两个字,像两根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浣碧的心里。
“主子!”
七喜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完了!华妃娘娘这是要拿您开刀,杀鸡儆猴啊!”
浣碧浑身剧烈一颤,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阵阵发黑。
“那……那我该怎么办?!”她抓住七喜的胳膊,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七喜脑子转得飞快,她想起方才菊青那意有所指的眼神,和那句“越显人心”。
她猛地一咬牙,仿佛下了一个巨大的赌注。
“主子,不能坐以待毙!您忘了,您当初是怎么得宠的?是因为您对菀嫔娘娘忠心啊!皇上还亲口夸过您是忠仆!”
“如今菀嫔娘娘落难,您若是躲着,旁人只会骂您凉薄无义!”
“可您若是……若是陪着娘娘一同去蓬莱洲,那就不一样了!”
七喜的声音越来越急切,像是在说服浣碧,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这叫什么?这叫情深义重,生死相随!满宫里的人,谁敢说您一个‘不’字?皇上知道了,也只会觉得您是个重情重义的!等日后菀嫔娘娘翻身,您就是头一份的泼天功劳!”
这一番话,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浣碧脑中的混沌。
对!
与其留在这里,日夜不宁地等着被华妃寻个由头磋磨死。
不如赌一把!
去蓬莱洲是苦,可至少能活命!还能落一个“忠仆”的好名声!
浣碧猛地站起身,脸上的恐惧被一种濒临绝境的疯狂所取代。
她理了理微乱的衣裳,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着血腥味。
“走!我们去见姐姐!”
***
甄嬛正在收拾东西。
流朱和佩儿在一旁默默垂泪,殿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浣碧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姐姐!”
甄嬛回头,见是她,脸上露出几分诧异:“你怎么来了?”
浣碧二话不说,直接跪倒在地。
她仰起脸,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那泪水滚烫,仿佛能灼伤人。
“我已回禀了皇上,要与姐姐同去蓬莱洲居住!”
“你说什么?!”
甄嬛是真的惊了。
“不许胡说!你以为蓬莱洲是什么好地方?那地方偏远苦寒,你何必陪我去过那种苦日子!”
“姐姐,我心里明白。”
浣碧哭得情真意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掏出来的。
“自我得宠以来,宫中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给我白眼,只有姐姐待我恩重如山。如今姐姐有难,妹妹若是留在宫里苟且偷生,看人眼色,那还不如死了干净!”
她膝行两步,死死抱住甄嬛的腿,泣不成声。
“求姐姐就让妹妹陪着您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妹妹什么苦都不怕!”
甄嬛看着她,心里千回百转。
她不信浣碧有这般赤胆忠心。
可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又是当着满屋子宫人的面。
她若执意拒绝,倒显得自己薄情寡义,连一个忠心的妹妹都容不下。
更何况……
甄嬛的目光掠过浣碧的头顶,变得深沉。
把这个野心勃勃又脑子不清的妹妹带在身边看着,总比留她在宫里,不知又会被谁当了枪使,或是惹出什么天大的乱子要好。
想到这里,甄嬛的眼神软了下来。
她扶起浣碧,用帕子为她拭去眼泪,声音里带上了恰到好处的感动与哽咽。
“好妹妹……难为你这份心。”
“既如此,姐姐……应了你便是。”
浣碧闻言,脸上瞬间绽放出劫后余生的笑容,哭中带笑,狼狈又真切。
甄嬛抱着她,目光却越过她的肩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这盘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步,会落在哪儿了。
***
宴席不欢而散。
皇后寝殿内一片死寂。
连熏笼里精心调配的瓜果清香,此刻都透着一股阴森的寒意。
剪秋为皇后换下朝服,端来安神茶。
她却一动不动,只是盯着窗外那片墨色的夜。
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是淳贵人和玉答应来了。
两人一进门,便被殿内无形的压力扼住了呼吸,连忙跪下请安。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
皇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连夜叫你们过来,是本宫心里不踏实。”
淳贵人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被扶着坐到锦墩上,脸上惊魂未定。
“娘娘,今晚的事,太蹊跷了。”
玉答应急于表现,抢着接话:“是啊娘娘!颂芝算个什么东西?皇上就算宠她,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宫女,当众折辱菀嫔,还罚得那么重!”
皇后端起茶碗,杯盖刮过茶水,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她没喝,眼神却冷了三分。
“你们只看到了颂芝,却没看到她身后站着的是谁。”
“嗑。”
茶碗重重落在桌上。
“菀嫔的父亲甄远道,在朝中弹劾年羹尧,属他叫得最响。”
“皇上今日护着颂芝,就是护着华妃。”
“罚了菀嫔,就是打了甄远道的脸。”
“你们说,皇上这是何意?”
淳贵人毕竟单纯,闻言脸色刷地白了。
“难道……皇上又要护着年家了?那菀嫔姐姐岂不是再无翻身之日?”
“翻身?”
皇后发出一声冷笑。
“只怕甄家都要跟着后继无力!”
“年羹尧本就树大根深,好不容易有了甄远道这把刀,皇上却亲手把刀收回了鞘里!”
“本宫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年氏一族,再这么猖狂下去!”
“哎哟……”
淳贵人忽然皱眉,揉了揉后腰。
“你们这么一说,我肚子里这个,都踹得我生疼。”
皇后看了她一眼,神色稍缓:“你月份大了,别跟着操心,仔细身子。”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带上几分惋惜。
“可惜了,你若不是怀着身子,由你去陪菀嫔,倒也名正言顺,她不会疑心。”
淳贵人满脸遗憾:“是臣妾没用,不能为娘娘分忧。”
玉答应眼珠一转,立刻跪下表态。
“娘娘说的是!菀嫔娘娘孤身一人在蓬莱洲,定会伤心。臣妾愿意去陪着姐姐,替娘娘分忧!”
皇后瞥了她一眼。
那目光不带任何情绪,却让玉答应感觉自己被剥去了所有伪装,成了一件毫无价值的死物。
“你?”
“你去了,菀嫔会开门让你进去么?”
玉答应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皇后的话语平淡,却字字诛心。
“菀嫔何等心高气傲,她失势时,你跑去‘陪伴’,在她眼里,和看她笑话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你是本宫的人。”
“你去了,不就是明着告诉所有人,她甄嬛,从今往后就是本宫的人了?”
“皇上会怎么想?”
“她自己,又岂会甘心?”
一席话,说得玉答应恨不得当场死去,跪在地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后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待殿内重归寂静,她脸上那层端庄和忧虑的面具缓缓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暂时猜不透。
但这把叫甄嬛的刀,是指望不上了。
可华妃还在,年家还在。
皇后走到窗边,看着那轮被乌云死死缠住的残月,指甲用力,在窗格上划出深深的刻痕。
一把刀废了……
那就,再找一把。
一把更锋利,也更听话的新刀。
一个身影在她脑中清晰浮现。
慧嫔。
这个选择,简直完美。
她自己足够聪明,懂得审时度势。
肚子里揣着的“双生祥瑞”,是后宫里最坚不可摧的护身符。
更重要的,她和华妃,早就结下梁子。
一把天生就对准了敌人的刀。
皇后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冰冷而满意。
“剪秋。”
“奴婢在。”
皇后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去,把库里那尊白玉送子观音,给天地一家春的慧嫔娘娘,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