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笑容背后藏着什么,孙妙青懒得去猜。
她只知道。
这出“姐妹情深”的大戏,锣鼓,才刚刚敲响。
真有意思。
这可比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的那些才子佳人、忠臣节义,有趣多了。
***
宴席散尽,皇帝理所当然地歇在了春熙殿。
殿内烛火通明,孙妙青却一反常态地沉默。
她亲手为他解下外袍,又递上温热的帕子,整个过程一言不发。
那唇角紧紧抿着,弧度绷得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皇帝擦了手,觉得这寂静有些不对味。
他拉着她在榻边坐下,伸手想去捏她的脸颊。
“怎么了?朕陪你过生辰,还不高兴?”
孙妙青把脸一偏,躲开了他的手指,声音闷闷地从喉咙里挤出来。
“高兴。”
“怎么能不高兴?”
“臣妾的生辰宴,给旁人做了这么大一件嫁衣,这热闹劲儿,怕是整个紫禁城都瞧见了。”
皇帝失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还在为碧答应的事,跟朕闹别扭?”
“臣妾不敢。”
孙妙青终于转过头,一双清亮的眼睛直直地望进皇帝的眼底,里面没有嫉妒,只有一片澄澈的委屈。
“臣妾就是觉得,这脸皮火辣辣地疼。”
“外头本就在笑话臣妾,说皇上赏我,不过是赏生下皇子的功劳,无关情分。”
“您倒好,直接在臣妾的宴上,当着满宫人的面,亲自下场坐实了这话。”
她语速不快,字字清晰,像一颗颗小石子砸在皇帝心上。
“这下,明儿起,她们该说皇上是特意拿臣妾的生辰,给菀嫔的‘好妹妹’搭台子唱戏呢。”
“皇上让臣妾的脸,往哪儿搁?”
这番话,听着是小女儿家的抱怨,可内里却藏着刀子。
她没提浣碧,只提菀嫔。
她没说自己善妒,只说自己丢了脸面。
皇帝被她这番夹枪带棒的道理说得一怔,随即揽她入怀,轻轻拍着背安抚。
“是朕想得不周全,只想着赏那丫头忠心,倒是忘了你的颜面。”
他叹了口气。
“妙儿,朕知你大度。这样,等你母亲从苏州回京,朕赐你一柄顶好的羊脂玉如意,嗯?”
孙妙青伏在他怀里,轻轻摇了摇头。
皇帝有些意外:“怎么,连如意都不要了?”
“如意是赏给臣妾的,可丢的脸,是孙家的。”
孙妙青抬起头,眼眶不知何时已经蓄满了水光,欲坠不坠。
“皇上,您抬举碧答应,是给了菀嫔天大的体面。可臣妾呢?”
“臣妾的体面,一半是皇上给的,另一半,得靠娘家撑着。”
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难堪与自嘲。
“臣妾的哥哥……皇上是知道的,他不是个顶聪明的,苏州织造那个位子,本就坐得战战兢兢。”
“平日里,背后戳他脊梁骨的人就不少,都笑话慧嫔娘娘的哥哥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如今再传出这事,说妹妹在宫里连自己的生辰宴都做不了主,成了别人固宠的踏脚石……他怕是连苏州府衙的门,都不敢出了。”
皇帝听着,眉头渐渐蹙起。
他知道孙株合的底细,更明白孙妙青话里的分量。
后宫女人的腰杆,从来不只靠君王恩宠。
他看着怀里这个满心为家族盘算的女人,非但不觉得她市侩,反而觉得这份清醒,真实得可爱。
“你呀……”皇帝点了点她的鼻尖,语气里满是纵容与无奈,“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他以为自己看透了她的心思。
“行了,朕都记下了。”
“等孙夫人进京,朕不仅赐她如意,也让你那个不争气的哥哥……挪个更有体面的位子。”
皇帝拍板道。
“如此,外头那些碎嘴的奴才,也该闭嘴了。朕的慧嫔,脸上才好看。”
孙妙青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刚才那满眼的委屈顷刻间烟消云散,化作最甜的蜜糖。
她主动凑上去,在皇帝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下,笑意从眼底一直漫到嘴角。
“就知道皇上最疼臣妾了!”
皇帝笑着受了这一吻,只当是小女儿家的娇嗔得了满足。
孙妙青重新窝进他温热的怀里,脸颊贴着那片坚实的胸膛,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跳,心里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一柄玉如意,不过是块好看的石头。
哥哥的官职,才是能给六皇子铺路的基石。
皇上啊皇上。
您以为您赏的是忠心,打的是菀嫔的脸,安抚的是臣妾的委屈。
殊不知,您下的每一步棋,最终,都只会是我棋盘上的一颗子。
今夜这一场枕边风,换我兄长一件崭新的官袍。
值了。
***
慧嫔的生辰宴才过去几日,漱芳斋那点刀光剑影,很快就被宫里涌出的新鲜事淹没了。
景仁宫。
各宫主位齐聚,殿内衣香鬓影,气氛却有些说不出的沉闷。
孙妙青今日一身素雅,只拣了敬妃搭话,眼风却将整个殿内扫了个遍。
对面的菀嫔甄嬛,脸比前几日还要惨白,唇上连丝血色都无,整个人单薄得像一片纸。
华妃则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赤金护甲,眼神都懒得往皇后那儿递一个,满脸都刻着“无趣”二字。
皇后在剪秋的搀扶下缓缓走出,众人起身请安。
“都起来吧。”
她在主位坐定,目光在殿内缓缓流转,掠过甄嬛和她身后那位新晋的碧答应时,未做停留,却又像什么都看见了。
“许久没见你们这么齐整地聚在一处了。”
皇后端起茶盏,杯盖一下下撇着茶沫,声音温和。
“本宫瞧着,心里也高兴。”
“若是宫里人人都能像姐妹们这样和睦,那该多好。”
话音落下,甄嬛的背脊肉眼可见地绷紧了。
华妃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在这寂静中格外刺耳。
皇后恍若未闻,继续道:“天儿是越发热了,皇上的意思,是过几日便启程去圆明园避暑。”
“今儿叫你们来,就是知会一声,该带哪些人,要备些什么东西,都早些准备起来,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齐妃立刻满脸喜色地接话:“可算能去圆明园了!那儿可比宫里舒坦多了,三阿哥也念叨好几回了。”
皇后对她笑了笑,那笑意却不及眼底分毫。
就在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愉贵人沈眉庄,忽然离席,行至殿中,直挺挺跪了下去。
“启禀皇后娘娘。”
她的声音清冷、平稳,没有一丝波澜。
“太后凤体违和,自入夏以来,精神便不大好。”
“皇上与娘娘们去圆明园避暑,是享天伦之乐。”
“臣妾想着,宫中总要有人侍奉太后,替皇上分忧尽孝。”
“臣妾愿留在宫中,陪伴太后,以尽人子之道。”
这一番话,说得恳切又决绝,殿内瞬间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甄嬛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殿中那个背影。
那曾是她最亲近的眉姐姐。
此刻,那份平静和疏离,却像一堵冰冷的宫墙,将她彻底隔绝在外。
孙妙青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高明。
心里两个字一闪而过。
这位愉贵人,看着清冷孤傲,实则是个狠角色。
这一手以退为进,玩得实在漂亮。
既躲开了圆明园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又在太后和皇帝面前,稳稳刷了个“孝顺贤德”的美名。
最重要的是,她亲手把甄嬛往孤家寡人的绝路上,又狠狠推了一把。
华妃拿帕子掩着嘴角,对颂芝低语:“假清高,就她会伺候太后?好像阖宫上下就她一个孝顺女儿似的。”
皇后脸上的笑意终于变得真切,她抬手虚扶:“快起来,你有这份孝心,是后宫的福气。”
“此乃臣妾分内之事。”
沈眉庄起身,退回原位,自始至终,没有向甄嬛的方向看哪怕一眼。
皇后嘉许地望着她,随即目光一转,落在了面无血色的甄嬛身上,语气是十分的关切。
“菀嫔也要好生保重才是。”
“你身子本就弱,这回去了圆明园,可得仔细将养着。”
她顿了顿,话锋轻飘飘地一转,带上了几分惋惜。
“只是……愉贵人既选择留在宫中侍奉太后,你们姐妹二人,这一个夏天怕是都见不着面了。”
“这情分再好,隔着高高的宫墙,到底是不一样了。”
最后那句话,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砸在甄嬛心上。
甄嬛垂着眼,袖中的手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个新晋的“碧答应”,在那一瞬间,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宫墙内外。
她好像,真的只剩下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