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才像刚看见她似的,从鼻子里淡淡“嗯”了一声。
浣碧连忙从袖中取出一个绣样精致的香囊,双手奉上:“皇上,这是臣妾新绣的,您瞧瞧可还喜欢?”
甄嬛抬手,指尖轻轻抚过皇帝腰间佩戴的云龙纹香囊,笑道:“妹妹有心了。只是前几日我才刚给皇上绣了一个,皇上正戴着呢。再多一个,反倒累赘了。”
她的动作自然而亲密,像是在宣示着什么。
浣碧的脸霎时白了,强笑道:“臣妾的绣工自然不及姐姐。”
皇帝扫了一眼那香囊,随口道:“确实不如菀嫔的。”
一句实话,像一记耳光。浣碧的笑容快要挂不住了,只能顺着台阶下:“是臣妾笨手笨脚,姐姐绣的龙纹最合皇上的气度,臣妾这个太小家子气了。”
她不甘心就此退下,又补了一句:“姐姐若绣个鸳鸯的赠与皇上,更能表情意绵绵,说不定皇上更喜欢呢。”
这话一出,殿内安静了一瞬。
甄嬛掩唇一笑,看向皇帝,眼底带着一丝娇嗔:“皇上日理万机,出入朝堂,佩龙纹方显天威。鸳鸯香囊虽好,不免失之于儿女情长。皇上若喜欢,臣妾再绣一个,悄悄放在四郎枕下,可好?”
一声“四郎”,叫得百转千回。
“好,好一个悄悄放在枕下!”皇帝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一把拉着甄嬛的手坐下,见她正临摹字帖,便问,“写的什么?”
“是柳永的《雨霖铃》。”
“字是好字,只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未免太过伤感,不合你我此刻心境。”皇帝说着,兴致大起,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下八个大字。
“‘花好月圆人长久’,拿去,挂在你寝殿床头最合适。”
“谢皇上。”甄嬛眼中满是柔情,顺势靠在皇帝肩上。
浣碧孤零零地站在一旁,手里的香囊被指甲掐得变了形,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人当众揉成了一团,又酸又涩。
“皇上与姐姐如此恩爱,真是羡煞旁人。”她勉强开口,声音干得像砂纸。
甄嬛回头,促狭地眨了眨眼:“妹妹这是吃醋了?皇上快哄哄。”
“姐姐又取笑我,臣妾不敢。”
“碧儿性子最是谦和,”皇帝开了句玩笑,“就算吃醋,也只敢吃那刚酿了一个月的,不酸。”
这句玩笑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让浣碧无地自容。她福了福身子,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人一走,殿内气氛瞬间一变。
皇帝收敛了笑意,声音低沉:“朕已决意,待此事彻底平息,便让你父亲出任都察院要职,替朕弹劾百官。只是光你父亲还不够,那些不与年氏亲近的能臣,朕都要逐一提拔。此事还需徐徐图之,不可打草惊蛇。”
皇帝前脚刚走,碎玉轩里那股子劲儿就松了。
甄嬛看着桌上那幅墨迹未干的字,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流珠,叫小卓子来,把皇上的墨宝挂起来。”
“哎!”流珠脆生生应了,不多时就和小卓子一左一右地托着那幅字,在寝殿里比划开了。
“往右,往右一点!”流珠仰着头,指挥得一丝不苟。
小卓子依言挪了挪,手臂都举酸了:“流珠姑娘,这回行了吧?”
“不行不行,高了高了,快下来点!”流珠急得直摆手,“你挂那么高,是想让咱们小主天天仰着脖子看吗?再往左,哎对,就这儿……不对,又歪了!”
小卓子苦着脸,额上见了汗:“瞧着挺正的呀。这字就得这么挂,进门一眼就能瞧见,多气派!”
流珠不依不饶:“什么气派?这‘久’字都快耷拉到地上了!不成,重来!”
小卓子实在撑不住了,一边调整着位置,一边小声嘀咕:“阿弥陀佛,皇上写一回就够难为我这胳膊了,往后可千万得多写几回,不然我这脖子早晚得让姑娘给指挥歪了。”
甄嬛在里间听见了,忍不住扑哧一笑,嗔道:“就你贫嘴!仔细让皇上听见,罚你天天举着这字在宫里跑圈儿!”
满屋子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殿内一派轻松和乐。
这笑声,却像是穿不透墙壁,传不到后殿那间冷清的屋子里。
七喜轻手轻脚地进来,一抬头就看见浣碧坐在窗边,手里死死攥着那个被皇帝嫌弃的香囊,指节捏得发白。
屋里没点灯,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映着她半边脸,阴沉沉的。
“小主……”七喜怯怯地开口。
“说。”浣碧头也没回,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的。
七喜不敢隐瞒,将前殿挂字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连小卓子那句玩笑话都学了出来:“……前殿里的人都笑得不行,菀嫔娘娘心情好得很,还赏了小卓子一碟子点心。”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皇上写的是……‘花好月圆人长久’。”
“花好月圆人长久……”
浣碧慢慢地念着这八个字,每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得她心口生疼。她慢慢松开手,看着掌心那个被掐得变了形的香囊。
上面精心绣的并蒂莲,此刻看起来像个天大的笑话。
她有皇上的亲笔题字,有满屋奴才的奉承欢笑,有“四郎”的亲昵……而自己呢?自己只有一句轻飘飘的“不如菀嫔的”,和一个“不酸”的笑话。
一股无名火混着酸楚的委屈,猛地从胸口窜了上来。
“啪!”
浣碧扬手将那香囊狠狠砸在地上,还不解气,又抬脚碾了上去,直到那精致的绣样被踩得污黑一片。
“长久?她也配!”她咬着牙,眼圈通红,“她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仗着那张脸!若不是那张脸,皇上会多看她一眼?”
七喜吓得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浣碧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心里的火越烧越旺,最后停在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那张与甄嬛有七分相似的脸,眼神里翻涌着嫉妒与不甘。
凭什么?
她们流着一样的血,凭什么她就能做主子,自己就得做奴才,连送个香囊都要被当众羞辱?
就在这时,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张温和带笑的脸。
浣碧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中那股疯狂的恨意渐渐被一种更冷、更深的东西取代。
姐姐……你不是最看重姐妹情深吗?
这宫里,想当我姐姐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当晚,皇帝摆驾春熙殿。
孙妙青正陪着塔斯哈玩翻绳,见皇帝来了,脸上并无半分意外。
一番温存过后,皇帝靠在软枕上,状似无意地提起:“你哥哥在苏州,差事办得如何了?”
来了,KpI考核。
孙妙青心里门儿清,面上却是一派坦然。
“回皇上,臣妾的哥哥有几斤几两,臣妾最清楚。他那苏州织造的位子,本就是皇上恩典。朝堂上的大事,臣妾不敢过问,哥哥也从不敢在信里提半个字。”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恳切:“自打有了六阿哥,臣妾不怕哥哥不上进,就怕他被旁人撺掇,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臣妾只求皇上能多派人盯着他些,别让他行差踏错,给皇上添乱,给六阿哥蒙羞。”
她抬起头,直视着皇帝的眼睛:“臣妾能有幸诞下皇子,已是天恩浩荡。若哥哥差事办得不好,皇上该撤就撤,该罚就罚,千万别为了臣妾和六阿哥,姑息养奸。”
这番话,说得皇帝心中熨帖无比。
他原以为孙妙青会借着六阿哥为娘家求官,却不想她竟如此拎得清,将忠君摆在了家族之前。
“朕知道了。”皇帝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朕本想等风声过去,调你哥哥回京升任。既然你这么说,朕就再看看。”
孙妙青连忙福身谢恩,心里却在疯狂吐槽。
升官?就孙株合那两下子,让他管个织造厂都得配八个秘书加四个助理,还回京升任?那不叫升官,那叫上刑。
她面上恭敬,心里的小算盘却打得飞快。
这盘棋,可才刚刚开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