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黄雀(1 / 2)

流珠不敢耽搁,提着裙角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外,殿门“砰”的一声就被一股大力撞开,寒风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地灌了进来。

佩儿急匆匆冲进来,嘴唇冻得发紫,哆哆嗦嗦地指着后面,话都说不完整。

“小主!不好了!”

甄嬛心头狠狠一沉:“怎么了?”

佩儿大口喘着气,声音里带着哭腔,几乎是尖叫出来的,“是……是淳贵人!”

“她回宫后,忽然肚子疼得厉害……”

“见了红!”

甄嬛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一软,幸好被槿汐眼疾手快地扶住。

“小主!”

“快!去后殿!”甄嬛一把甩开槿汐的手,连大氅都顾不上披,提起裙摆就冲进了漫天风雪里。

碎玉轩的后殿,此刻灯火通明,人影乱晃,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着草药的苦味,冲得人头晕脑胀。

皇帝本就等在前殿,听闻消息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此刻正焦躁地来回踱步。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沾了些湿漉漉的泥点,一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皇后坐在榻边,握着淳贵人的手,眼圈泛红,低声安抚着,瞧着是真情实感的担忧。

榻上的淳贵人,一张小脸惨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得没有一丝血色,额上冷汗涔涔,整个人像条被扔在岸上的鱼,虚弱地蜷在锦被里,只有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温实初和赵太医跪在地上,一个捻着银针,一个笔走龙蛇地开着方子,两人额角都见了汗,神情凝重到了极点。

甄嬛冲进来的瞬间,皇帝猛地回头,那眼神里的焦躁和怒意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化作了浓浓的心疼。他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因跑得太急而踉跄的甄嬛。

“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就出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责备,顺手解下自己的玄狐皮披风,严严实实地裹在她身上,“仔细冻病了。”

暖意瞬间包裹了甄嬛,她却顾不上,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去,声音都在抖:“皇上……淳妹妹她……”

“朕知道,朕知道。”皇帝没让她跪,反而将她拉到身边,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太医在呢,你别慌。”他的目光扫过她同样惨白的脸,声音放柔了些,“朕知道你担心淳儿,这事有蹊跷,不是你的错。”

“皇上息怒。”皇后适时起身,走到皇帝身边,柔声劝道,“菀嫔妹妹想必也是吓坏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淳妹妹和龙胎的安危,您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这话听着是劝解,实则句句都在点出,甄嬛终究是脱不了干系的。

皇帝却皱了皱眉,看了皇后一眼,语气平淡但异常坚定:“皇后,朕说过,此事蹊跷。淳儿一直在碎玉轩,菀嫔待她亲如姐妹,怎么会害她?她现在心里比谁都难过,这些话就不必再说了。”

一句话,干脆利落地将皇后的暗示堵了回去。

甄嬛靠在皇帝怀里,听着他这番不问缘由的维护,心中涌起一股热流,可看着榻上痛苦呻吟的淳儿,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死死咬着唇,一个字也辩解不出来。不是无法辩解,而是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温实初终于收了针,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与赵太医对视一眼,一同起身回话:“回皇上,淳贵人是因骤然受惊,心神激荡,这才动了胎气。幸而送治及时,微臣等已经用针灸之术稳住了胎像,再辅以安胎汤药,好生静养,应是无碍了。”

皇帝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些许,他快步走到榻边,看着面色稍缓的淳贵人,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淳儿,感觉怎么样了?”

淳贵人虚弱地睁开眼,看到皇帝,眼泪又滚了下来:“皇上,我们的孩子……”

“孩子没事,好好的。”皇帝替她掖了掖被角,“你放心,朕在这里守着你。”

安抚完淳贵人,皇帝一转身,脸上的温情便被一片冰冷的威严所取代。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甄嬛身上时,又化为一片温和。他牵起她的手,掌心干燥而温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嬛嬛,此事必有内情。朕把淳儿交给你,是信你。如今出了事,朕更要信你。你放心,朕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你和淳儿一个公道。”

一句话,便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为她定了性,撑了腰。

他又转向皇后,语气平淡却不容商榷:“这段时日,便由皇后亲自照料淳儿,务必保得母子平安。也正好让菀嫔能静下心来,想想席间的种种细节,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这话听着是安排,实则是将甄嬛从这桩麻烦事里干干净净地摘了出来。

皇后捏着帕子的指尖微微一顿,面上依旧是无懈可击的温婉贤德,立刻福身:“臣妾遵旨。照顾嫔妃,为皇上分忧,本就是臣妾分内之事。”

甄嬛身子一震,心中百感交集。他没有怪罪她,甚至将彻查此事的希望,明明白白地放在了她的身上。这份信任,比任何赏赐都来得贵重。

“臣妾……领旨谢恩。”

六个字,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也带着一股冷硬的决心。

……

延禧宫里,安陵容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

窗外爆竹声辞旧迎新,殿内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

宝鹃端来安神茶,她摆了摆手,一口也喝不下去。

她坐在窗边,脑子里全是乾清宫里那几声咳嗽,还有甄嬛打翻核桃酪时,自己几乎停跳的心。

做得……是不是太明显了?

万一被人瞧出破绽,慧嫔娘娘会不会……

她不敢再想,只觉得手脚冰凉,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宝鹃看她脸色惨白,一动不动,又将一碗刚沏好的安神茶递过去:“小主,喝口热的吧,您从回来就没说过话。”

安陵容的眼珠动了动,没接。

今儿是除夕,宫门落了钥,她就是想去春熙殿探探口风,也是痴心妄想。她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雀儿,只能等着,等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刀。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守门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

“小主!出事了!碎玉轩……碎玉轩那边出大事了!”

安陵容猛地揪紧了心,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说什么浑话!慢慢讲!”

小太监喘匀了气,声音尖得像要划破这寂静的夜:“淳贵人回宫后,突然腹痛不止,见了红!太医院的人都过去了,皇上也守在那儿,整个碎玉轩都翻了天了!”

宝鹃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安陵容却像是没听见,她直愣愣地站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成了?

不,不对!

计划里,只是让淳贵人略感不适,由太医查出病灶,怎么会闹到见红的地步!这……这是要出人命的!

小太监又哆哆嗦嗦地补了一句:“皇上震怒,已经下旨,淳贵人……移交景仁宫,由皇后娘娘亲自看护龙胎!”

这一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得安陵容眼前发黑。

移交景仁宫?

她猛地看向春熙殿的方向,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见。

慧嫔娘娘,这到底是在您的算计之中,还是……事情已经脱离了所有人的掌控?

****

大年初一,天色未亮,紫禁城已是一片肃杀的庄重。

春熙殿里,最后一批守岁的宫人刚被孙妙青打发下去歇息,青珊就带着一身寒气从外面疾步走了进来。

她将早膳放一边,取出一个油纸包和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放在炕桌上,声音压得极低:“主子,太医院那边连夜验的,结果出来了。”

孙妙青眼皮都没抬,只用银签拨了拨手炉里的炭火,让那暖意更盛些。

“说吧。”

“那碗核桃酪里,确实加了些许磨成粉的甜杏仁,分量极少,不易察觉。乾清宫昨夜点的熏香,是‘暖香’,里头有一味极淡的附子。这两样东西单用都无妨,可混在一起,便是相冲的毒物,会引得孕妇腹中绞痛。”

青珊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最要命的,是和贵人那碗梨汤。宝鹃送来的药渣里,验出了甘草。太医院的小师傅说,甘草是催化剂,能让前两样东西的毒性在最短的时间里发作到最烈,造成酷似滑胎的凶险之兆。”

孙妙青拨弄炭火的动作停了。

杏仁、附子、甘草。

三样东西,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这手段,比她预想的还要阴损和周密。

她拿起那张纸条,上面是小学徒清秀又带着几分颤抖的字迹,将药理毒性写得明明白白。

“呵。”孙妙青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蜷曲、变黑、化为灰烬,“搞个谋杀还要三方验证,年世兰手底下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人才?”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下毒了,这是精准计算。计算了安陵容会因为熏香咳嗽,计算了甄嬛会警惕饮食,甚至计算了太医只会查其中一样,无法将三者联系起来。

若不是她提前布局,在太医院安插了自己的人,又让安陵容送来了药渣,这桩案子,怕是要成一桩悬案。甄嬛就算有皇帝护着,也得背上一个办事不力、惊扰龙胎的罪名。

“那个小太监呢?”

“已经按主子的吩咐,送出宫了。他家里人,奴婢也派人送去了一笔银子安顿,保证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也保证他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京城。”

“办得好。”孙妙青这才端起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专业的事,就要有专业的收尾。

她烦躁的是,这帮人把她的项目搞得一团糟。好好的年终总结大会,硬是变成了刑事案件现场。

“把这份结果,原样复制两份,想办法送到菀嫔和和贵人那去。”孙妙青放下茶盏,“再告诉甄嬛,这是我送她的新年贺礼。”

大年初一,皇帝的第一项仪程,是去养心殿东暖阁行“开笔之礼”。

子时刚过,皇帝便换上礼服,在“万年青”管的毛笔上蘸满朱砂,于金笺上写下“风调雨顺”四个大字。

只是写完,他脸上的神情没有半分轻松,反而愈发沉郁。

随后的元旦大朝会,太和殿前,文武百官,宗室王公,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面沉如水,接受朝贺时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那股低气压,让整个太和殿广场都透着一股寒气。

皇后站在皇帝身侧,一夜未眠,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倦意与忧心。她时不时低声向皇帝禀报淳贵人的情况,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前排的宗亲重臣听见。

“……淳妹妹总算安稳睡下了,只是嘴里还念着皇上和孩子,真是个可人疼的。”

这番表演,将一个贤良温厚、为君分忧的国母形象,立得稳稳当当。

孙妙青站在嫔妃队列里,冷眼看着。

皇后的手段,就是这样,润物细无声,杀人不见血。她永远不会自己动手,只会借着别人的手,达到自己的目的,末了还要赚一个好名声。

朝会结束,皇帝一言不发地摆驾回了养心殿,连循例的国宴都免了。

后宫众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是龙颜大怒了。

一时间,人人自危,碎玉轩更是成了众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唯有孙妙青,在散场的人群中不紧不慢地走着。她看见甄嬛的宫女流珠正焦急地四下张望,便对青珊使了个眼色。

青珊快走几步,与流珠擦肩而过时,一个硬邦邦的纸包已经塞进了流珠的袖中。

“我们主子给菀嫔娘娘的新年礼,请娘娘亲启。”

流珠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捏紧了袖中的东西,再抬头时,青珊已经混入人群,不见了踪影。

袖中的纸包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心惊肉跳。

慧嫔娘娘的……新年礼?

……

碎玉轩内,一片死寂。

所有宫人都被甄嬛遣了出去,殿内只剩她和槿汐、流珠三人。空气冷得像结了冰,炭盆里的火光跳跃着,却带不来半分暖意。

流珠将那个硬邦邦的纸包呈上,把青珊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慧嫔娘娘的新年礼?”

甄嬛的指尖有些发麻,她拆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她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上面的字迹清秀,内容却看得人背脊发凉。

杏仁、附子、甘草。

好一招连环计!

原本因后怕而微微颤抖的手,在看清那一行行字后,瞬间就稳住了。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从甄嬛唇边逸出,在这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那张苍白的脸上,血色一点点回涌,眼神也从方才的惊魂未定,转为一片淬了冰的锋利。

“小主?”槿汐看她神情不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甄嬛没说话,直接将信纸递了过去。

槿汐接过,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她不比甄嬛,她看得更慢,也更仔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得她心惊肉跳。

“杏仁粉混在核桃酪里,暖香里藏着附子,和贵人的梨汤里还有甘草催化……三样东西,三路人马,缺一不可。这心思……真是歹毒又缜密!”

槿汐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拿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手都有些发抖。

“原来陵容那阵咳嗽,也是算计中的一环。”甄嬛走到窗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不是嗓子不适,是闻到了杀机,更是为了将最后一味药引,名正言顺地送进这盘棋里。”

窗外,红色的宫灯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像一串串凝固的血珠。

甄嬛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这死寂的殿内,听得槿汐心里发毛。

“好一个新年贺礼。”甄嬛转过身,从槿汐手里拿过那张信纸,“这份礼,可真是够分量的。比皇上赏的金锞子,实在多了。”

槿汐忧心忡忡:“小主,慧嫔娘娘这是……把刀递到了我们手上。可此事牵连甚广,和贵人也身在其中,若是捅出去,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