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天大的破绽!
他不是蠢人,一瞬间就想通了这“勤俭典范”底下,藏着怎样腥臭的勾当。
他原以为,把这烫手山芋扔给她们,她们少说也要手忙脚乱一阵子,焦头烂额地来向他诉苦。
没想到,这才第一天。
她就找到了线头。
而且,她没有直接告状,没有抱怨差事难办,而是用一种近乎“夸赞”的方式,将这根毒刺递到了他的眼前。
皇帝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抱着他儿子的女人。
她依旧是那副温顺无害的模样,眉眼弯弯,仿佛真的只是在分享一件趣闻。
可这趣闻,是一把磨得锃亮的刀,精准地捅向了后宫那块早已腐烂流脓的暗处。
“既是典范,”皇帝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决断,“那自然要叫来问问,也好叫六宫都学学。”
他声音平淡地朝殿外喊了一声。
“苏培盛。”
苏培盛像个影子般滑了进来,躬身候命。
“去,把管着永巷宫账目的奴才,给朕传来春熙殿。”
***
片刻之后,小卓子从殿外快步走了进来,压着嗓子禀报。
“主子,永巷宫掌事太监刘保,带到。”
皇帝身子微微后靠,整个人陷入了御座的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沉沉地盯着殿门方向。
孙妙青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这才开口,声音清冷。
“让他进来。”
一个穿着半旧青色总管太监服、身形微胖的中年太监低头碎步走了进来。
他一进殿便“噗通”一声跪下,额头死死贴着冰凉的金砖。
“奴才刘保,叩见皇上、慧嫔娘娘,万福金安。”
皇帝没让他起,也没说话。
他只是端起桌上的茶,用杯盖一遍遍刮着浮沫,那细微的“沙沙”声,像刀子在一下下刮着刘保的心。
孙妙青终于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在刘保的脊梁骨上。
“刘保,本宫奉皇后娘娘之命,协理六宫,核查账目。”
“今日传你来,是想请教请教,你这永巷宫的账,是如何做到数十年如一日,分毫不差的?”
刘保跪在地上,头埋得更低了,声音里满是谄媚的委屈。
“回娘娘的话,不是奴才自夸,奴才在永巷宫当差二十年,向来是兢兢业业,克勤克俭!每一笔开销都亲自过目,绝不敢有半点浪费!这才……这才年年都能对得上账。”
他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活像个受了天大表扬的忠仆。
孙妙青忽然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极轻,像一片羽毛,落在这死寂的暖阁里,却让刘保的身子猛地一颤。
“刘总管真是辛苦了。”
孙妙青的语气温和得像在拉家常。
“本宫初掌庶务,许多地方不懂,倒真要向你请教。”
她从那堆账册里,抽出永巷宫那本,翻开一页。
“就说这药材,本宫瞧着,每月领用的都是两斤黄连,五钱甘草,一两当归,从未变过。”
“本宫就好奇了,莫非永巷宫的风水格外养人,关进去的罪奴们连生病都生得一模一样,开的药方都无需更改分毫?”
刘保额角的汗珠,瞬间凝结,然后滚落。
“回……回娘娘,这……这是常备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哦?常备药材?”
孙妙青的语气依旧温和。
“那这炭火呢?本宫瞧着,无论冬夏,每月领用的都是五十斤黑炭。”
“夏天也用这么多炭,是怕永巷宫里太潮湿,给犯错的宫人熏屋子去晦气吗?”
这话问得刁钻,刘保的脸色瞬间惨白。
他支吾了半天,忽然重重磕了个头:“娘娘明鉴!是奴才糊涂!奴才想着宫中用度紧张,便想着把夏日里用不完的炭火,挪到冬日里用,如此便能省下一笔开销!奴才对天发誓,绝无半点私心啊!”
这番话,竟是将贪污说成了节俭。
皇帝的指节在桌案上轻轻叩了叩,眼神愈发冷了。
这老奴才,当真滑不留手。
孙妙青却又笑了。
“刘总管,你真是个妙人。”
她将手里的账册合上。
“本宫原先还想,永巷宫人来人往,有新关进去的,也有病死的,人数月月不同,这吃穿用度却能纹丝不动,刘总管当真是神机妙算。”
她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再无半分笑意。
“可本宫昨日特意问苏总管要了一份永巷宫这些年的出入记录。”
“怎么上面记着,去年腊月病死了三个宫女,今年开春又新关进去一个答应,这人数明明变了!”
“刘总管,你那省下来的开销,是进了你自己的腰包,还是孝敬了哪位主子啊?”
“小卓子。”孙妙青淡淡地吩咐。
小卓子立刻上前。
他将一卷卷宗“啪”地一声,狠狠摔在了刘保面前!
那上面,朱笔记录的出入人名和日期,触目惊心。
刘保看着那份卷宗,像看到了催命的阎王帖,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冷汗瞬间浸透了厚重的官服,散发出一股酸臭。
他完了。
这位慧嫔娘娘,看着言笑晏晏,手段却如此狠绝。
她竟是早就把证据都捏在了手里!
方才那一番问话,不过是戏耍!
“奴才……奴才该死!奴才罪该万死!”刘保再也撑不住,头磕得像捣蒜,金砖上很快见了血印。
“饶命?”
皇帝终于开了口,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你中饱私囊,欺上瞒下,还有脸求饶?”
“说!这些年你贪了多少?都用在了何处?还有谁跟你是一伙的?”
刘保哭嚎着,却只是一个劲地磕头,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奴才该死”。
孙妙青看他这副滚刀肉的样子,也不再逼问,只对小卓子递了个眼色。
小卓子心领神会,上前一把揪住刘保的后衣领,像拖一条死狗般将他上半身拽了起来。
他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只说了几个字。
“刘总管。”
“您那位‘表侄女’,还有那个刚满周岁的‘小外甥’……”
“娘娘问,他们可还安好?”
刘保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
小卓子松开手,满脸嫌恶地退到一旁。
刘保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过了许久,才用一种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声音开了口。
“奴才……招了。”
“奴才贪墨的银子,大头……大头都孝敬给了内务府负责采买的赵财海总管了。”
“奴才只是……只是喝了点汤……”
赵财海?
皇帝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孙妙青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停。
内务府的赵总管。
她记得,是齐妃母家拐了十八道弯的远房亲戚。
果然,拔出萝卜带出泥。
她要的,就是这根泥。
“赵财海让你这么做的?”孙妙青追问。
“是……是赵总管提点的。”刘保的声音抖得像秋日的落叶,为了活命,他把同伙卖了个底朝天,“他说,永巷宫是没人注意的犄角旮旯,最是安全。”
“每月多报的份例,由他采买时做平账目,得来的银子,他七我三……”
他说到这里,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一种垂死挣扎的疯狂。
“娘娘!皇上!赵总管他还说……他还说,景仁宫的炭,也是这么来的!”
话音落下,暖阁内死一般沉寂。
***
景仁宫。
皇后正捏着眉心,听剪秋低声回报。
“……那刘保被带进春熙殿不到一个时辰,就被人堵着嘴拖去了慎刑司。”
“奴婢打听了,说是慧嫔娘娘从永巷宫的账目里,查出了天大的亏空。”
“啪嗒。”
一声脆响。
皇后腕上那串盘了多年的蜜蜡佛珠,应声而断。
十八颗圆润的珠子,滚落一地,在寂静的宫殿里发出清脆又刺耳的撞击声。
“慧嫔……”
皇后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耳语,却让剪秋的脊背窜上一股寒意。
“本宫倒是亲手为自己,养出了一只好爪牙。”
她没说小瞧了她,而是用了一个更具掌控意味的词,仿佛孙妙青本该是她的狗,如今却反咬一口。
剪秋慌忙跪下收拾珠子,声音发颤:“娘娘息怒,不过是个管着冷宫的奴才,掀不起大浪。想必她查到赵财海,已是极限,不敢再往下深究了。”
“不敢?”
皇后发出一声极低的冷笑,那声音像是冬日湖面最薄的那层冰,碎了。
“你看她那副步步为营的样子,像是会收手的人吗?”
“她不是在查账,她是在磨刀!”
“磨给本宫看的刀!”
她猛地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那张端庄的面容上,阴云密布。
“齐妃那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自己惹了一身腥,还把烂摊子甩到本宫这里!”
剪秋将捡好的佛珠用帕子包起,捧在手心,连呼吸都忘了。
皇后骤然停步,目光阴狠地望向春熙殿的方向。
许久,她才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去。”
“让齐妃日日抄写《女则》百遍。”
“什么时候,她那个猪脑子知道什么叫‘谨言慎行’,什么时候再出来!”
***
春熙殿里,刘保被拖走后留下的那股酸臭汗味,很快被清雅的茉莉花香取代。
皇帝端着茶盏,久久未语。
他抬眼看向孙妙青,眼神深不见底。
“赵财海是齐妃的远亲,此事若深究,必然会牵扯到三阿哥,你怕不怕惹火烧身?”
这既是提醒,也是试探。
孙妙青却仿佛没听出其中的深意。
她站起身,走到皇帝身后,伸手为他轻轻按揉着太阳穴,动作轻柔,语气更柔。
“臣妾怕。”
她坦然承认,让皇帝微微一怔。
“臣妾怕底下奴才阳奉阴违,蛀空了皇上的内帑,让皇上为这些琐事烦心。”
“臣妾更怕,三阿哥身边有这样手脚不干净的亲戚,万一将来带坏了皇子,那才是国之祸患。”
她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温热的气息拂过皇帝的耳廓,带着茉莉的甜香。
“所以,臣妾觉得,此事无关齐妃,更无关三阿哥。”
“这只是一个叫赵财海的奴才,仗着主子作威作福,贪赃枉法。”
“咱们要查的,也只是这个奴才,和这本账。”
“如此,既能肃清内宫,又能全了皇上爱护皇子之心,皇上觉得呢?”
一番话,把烫手的山芋变成了忠心护主的功劳。
她把选择权和最高尚的动机,都稳稳地放在了皇帝手里。
皇帝闭着眼,享受着她的按捏,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
他握住她的手,拉到身前,轻轻拍了拍。
“就依你。”
孙妙青眼底笑意一闪而过。
她转头,对小卓子吩咐道:
“去内务府传个话,不必指名道姓。”
“就说本宫奉皇上之命核查账目,发现各宫冬日取暖的银霜炭数目,与往年出入颇大。”
“明日午后,本宫会在春熙殿,请各司管事都过来,一笔一笔地对清楚。”
她特意加重了“各司管事”和“一笔一笔”这几个字。
小卓子心领神会,躬身退了出去。
皇帝看着孙妙青,忽然觉得,他这位慧嫔,不是在钓鱼。
她这是直接往鱼塘里,扔下了一张网。
谁心里有鬼,谁就会第一个跳出水面。
这一招,狠,也妙。
夜色褪尽,晨光熹微。
皇帝早已醒了,却没有起身,只侧卧着,用手指卷着孙妙青散落的一缕长发。
帐内的暖香混着女子身上清甜的体乳香气,让人格外安心。
孙妙青长睫微颤,缓缓睁开眼,正对上皇帝深邃的目光。她也不害羞,反而往他怀里缩了缩,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慵懒。
“皇上醒了?臣妾还以为,您一早就走了呢。”
话里带着三分埋怨,七分娇憨。
皇帝失笑,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里是散不去的疲惫:“还不是前朝事情太太多,告一段落不就来看你了。”
“可不是,您再不来,臣妾都快成望夫石了。”孙妙青在他胸口画着圈,嘴上抱怨,眼底却全是笑意,“幸好,臣妾还有塔斯哈陪着。”
提到儿子,她的眉眼都柔和了下来。
“说起塔斯哈,皇上您是没瞧见,安姐姐如今比臣妾这个亲额娘还上心。咱们塔斯哈身上穿的虎头小衣,脚上踩的软底小鞋,全是安姐姐一针一线做的。针脚细得哟,臣妾看着都自愧不如。”
她顿了顿,抬眼看着皇帝,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臣妾都跟她说,她这是把想自个儿孩子的心思,全搁咱们塔斯哈身上了。”
皇帝“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她有心了。”
“宫里有心的姐姐多着呢。”孙妙青顺势接话,“敬妃姐姐也是,一得了空就往四阿哥那儿跑,嘘寒问暖的,比对自个儿还上心。这宫里的姐姐们啊,心里都空落落的,就盼着有个依靠。”
她说着,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几分羡慕。
“前儿个,臣妾远远瞧见曹贵人抱着温宜公主,那小脸蛋儿粉嘟嘟的,跟个玉雪娃娃似的,冲着人一笑,真是让人心都化了。”
孙妙青抬起头,一双杏眼在晨光里水汪汪的,直直地望进皇帝心里。
“皇上,臣妾也想要个公主。”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一个像温宜那么可爱的女儿。臣妾不求她多可爱,只要她能健健康康的。将来陪着塔斯哈,兄妹俩也有个伴儿,多好。”
皇帝看着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捏了捏她的脸颊,那笑声在胸腔里震动:“你呀,刚给朕生了个搅得六宫不安的臭小子,这就又惦记上女儿了。”
他嘴上说着“贪心”,手上的力道却满是宠溺。
“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孙妙青也不辩解,只把脸埋进他怀里,闷闷地笑。
皇帝由她闹了一阵,才拍了拍她的背:“好了,朕该去上朝了。你既协理六宫,也别太累着自己。那本账,慢慢看,不着急。”
嘴上说着不着急,可孙妙青知道,昨天那把火,已经烧起来了。
送走了皇帝,孙妙青脸上的娇憨瞬间褪去。
春喜端着温水进来伺候,低声道:“主子,小卓子方才递了话进来,内务府的赵总管,说今儿一早要求见您,给您请安呢。”
孙妙青接过帕子擦了擦脸,唇角挑起一抹冷意。
这么快就坐不住了?
“告诉他,本宫今日乏了,要陪六阿哥,不见客。”
她将帕子扔回盆里,溅起一串水花。
“让他等着。”
她倒要看看,这鱼塘里的鱼,能憋气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