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脸上融融的笑意瞬间淡了下去,捻着佛珠的手一停,重新靠回了引枕上,阖上了眼。
孙妙青心里跟明镜似的,面上却滴水不漏,只安安分分地抱着孩子,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仿佛没听见一般。
周宁海领着人走了进来,一张脸笑得谄媚,拂尘一甩,那公鸭嗓子就响了起来:“奴才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请安是假,那双眼睛却直勾勾地往孙妙青这边瞟。
“贵妃娘娘有旨,宫里新添了四阿哥,是天大的喜事,特请慧嫔娘娘挪步翊坤宫,一同庆贺。”
孙妙青这才抬起眼,故作为难地蹙了蹙眉,正要开口,一旁的孙姑姑却已先一步上前,客客气气地挡在了前头。
“周公公来得不巧,慧嫔娘娘正陪着太后说话呢。您瞧,六阿哥才刚在太后怀里睡下,太后正看得高兴,这会儿实在走不开。”
周宁海的眼角狠狠抽了一下。
走不开?人好端端地坐着,孩子也好端端地抱着,哄鬼呢!
他脸上的笑意淡了,语气也硬了几分:“孙姑姑,贵妃娘娘说了,这是旨意。慧嫔娘娘是协理六宫之身,宫里添了皇子这样的大事,怎好缺席?”
这是拿身份压人了。
孙妙青心中冷笑,这周宁海仗着华妃的势,竟敢在寿康宫里拿乔。
孙姑姑脸上的笑意未变,语气却冷了三分:“周公公。”
“贵妃娘娘代理六宫,自然辛苦。可这后宫里,什么事能大过太后的凤体安康?慧嫔娘娘在此侍奉太后,是替皇上尽孝。”孙姑姑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宁海的脸,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传遍了整座大殿。
“总不能为了庆贺一个刚入宫的皇子,就扰了太后的清净,误了慧嫔娘娘的孝心吧?”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更是诛心。
“贵妃娘娘一向最是体恤太后,想必能明白的。若是为着这点小事,反倒让太后歇不好,贵妃娘娘知道了,只怕第一个就要罚你的。您说呢,周公公?”
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就这么不偏不倚地扣了过来,还顺带着把华妃也架了上去。
你周宁海要是再坚持,那就是不懂事,是让华妃背上不孝的骂名。
周宁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额角的冷汗都下来了。
去寿康宫要人,本就是冒险。如今被孙姑姑这么一说,倒成了他这个奴才在中间挑拨,既不让慧嫔尽孝,又扰了太后清净,还要陷贵妃于不义。
这天大的黑锅,他可背不起!
“是,是,是姑姑说的是。”他憋了半天,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腰也弯了下去,“是奴才糊涂了,奴才……奴才会如实回禀贵妃娘娘,娘娘定能体谅。”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那背影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殿内又恢复了安静。
***
碎玉轩里,流珠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进来,殿内弥漫开一股子酸苦的气味。
“小主,安胎药熬好了。”
甄嬛从榻上被扶起来,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是散了架,懒懒地靠在引枕上,接过药碗。
“我这是睡了多久,怎么还是觉得累。这药,也真是酸得很。”
佩儿连忙拿了蜜饯碟子过来,心疼道:“小主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哪里不爽快?”
“不碍事。”甄嬛喝了一口药,苦得眉头紧锁,“大概是这几日连着去翊坤宫听训,累着了。”
佩儿一听就来气,忍不住抱怨:“可不是嘛!贵妃娘娘也是闲得慌,每日里没什么正经事,偏要将各宫主位都叫过去,一坐就是三四个时辰,也不知有什么说不完的话。”
“她如今手握宫权,位同副后,从前我们如何陪着皇后娘娘说话,如今自然也要加倍地陪着她。”甄嬛放下药碗,捏了捏眉心,“只是她宫里也不知熏的什么香,又浓又腻,我闻着只觉得头晕,嗓子也呛得慌。”
流珠道:“华贵妃最爱奢华,她宫里的‘欢宜香’是皇上御赐的,旁人求都求不来呢。只是熏得太浓了,我们离着老远都闻见了。”
“罢了,不说这个。”甄嬛摆摆手,“这几日身上总是酸软,你们去让小允子请章太医来瞧瞧。”
“是。”崔槿汐应下,正要转身,外头太监尖细的嗓门就传了进来。
“莞嫔娘娘,翊坤宫周公公来了。”
话音刚落,周宁海已经沉着一张脸跨进了门槛,见了甄嬛也只是草草一福:“奴才给莞嫔娘娘请安。”
他刚在寿康宫碰了一鼻子灰,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这会儿对着甄嬛,连客套都懒得装了。
“起来吧。”甄嬛淡淡道,“公公前来,可是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周宁海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贵妃娘娘说,宫里新来了皇子,是天大的喜事。请莞嫔娘娘挪步翊坤宫,也好叫咱们四阿哥,认一认他莞嫔娘娘。”
甄嬛扶着额头,面露疲色:“不是本宫不去,只是今日实在身子不适,头晕得厉害。还请公公代为向贵妃娘娘致歉,容我歇过今日。”
“身子不适?”周宁海的调子陡然拔高,满是讥讽,“华贵妃奉皇上之命代管六宫,莞嫔娘娘一句身子不适,是想抗旨吗?”
流珠气不过,一步上前挡在甄嬛身前:“周公公!没见我家小主脸色难看吗?前些日子连皇后娘娘都说了,小主有孕在身,身子要紧,连晨昏定省都免了,何况现在是真的不舒服!”
周宁海冷笑一声,拿眼斜她:“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如今这宫里,是贵妃娘娘说了算!贵妃娘娘体恤莞嫔身子贵重,才特意命奴才来‘请’。端妃娘娘病得起不来床,那是没法子,可宫里其他几位,连淳常在有风疾都早早到了,就差娘娘您一个了!娘娘可不要违了皇上让贵妃主理后宫的圣意啊!”
一顶“违抗圣意”的帽子扣下来,殿内气氛瞬间凝滞。
甄嬛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寒意。
她知道,今日这一趟,是躲不过了。
“你先去外头候着。”她对周宁海说,“我更了衣就去。”
“那奴才就在外头恭候娘娘大驾了。”周宁海得意地一甩拂尘,退了出去。
殿内一片死寂。
崔槿汐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小主,华贵妃来者不善。不如……把碧官女子也带上吧,多个人在身边,多双眼睛,也能分一分贵妃的火力。”
甄嬛抬起眼,镜中自己的脸苍白如纸。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也好。
人越多,水才越浑。
***
外面有人通禀,说是十七爷来了。
“那臣妾先行告退。”孙妙青抱着儿子,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下。
走出寿康宫的殿门,外头的日光有些晃眼。春桃连忙撑开伞,低声道:“娘娘,可算出来了。奴婢方才在外头,看到周公公怒气冲冲的出来,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孙妙青的脚步顿也未顿,只轻笑一声:“这才哪儿到哪儿。好戏,还没开锣呢。”
怀里睡得正香的儿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小小的身子温热柔软。孙妙青心里一片清明。
华贵妃要唱戏,总得有人给她搭台子,也得有人在底下拆台子。
甄嬛,就是那个被硬推上台,不得不唱对台戏的角儿。
她孙妙青可不想当那个傻乎乎冲上去拆台,反被戏台子砸死的蠢货。她上辈子007都躲过去了,这辈子还能栽在后宫KpI考核上?
她这个“协理六宫”的慧嫔,说白了,就是皇后离京前,递给华贵妃的一根刺。既是试探,也是掣肘。这根刺,不能扎得太早,否则自己先折了,也不能扎得太钝,不然就失了用处,白白浪费了皇后给的机会。
正思忖着,迎面便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男子一身玄色常服,金线祥云纹的滚边在日光下暗暗生辉。他身姿挺拔,眉目俊朗,步履从容间自有一股皇室贵胄的风度。
正是果郡王。
孙妙青脚下未停,只在心里飞速盘算着,面上已经挂上了恰到好处的、疏离又不失恭敬的微笑。
果郡王在她身前三步处停下,目光先是落在她怀里那个小小的人身上,随即才抬眼看来,拱手一礼,声音温润如玉:“慧嫔娘娘金安。”
他的视线又落回孩子身上,笑意加深了几分:“这便是六阿哥吧?眉眼间与皇兄颇有几分神似,真是玉雪可爱。”
这话可比一句简单的夸赞要高明多了。
孙妙青抱着孩子微微侧身,福了一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王爷万安。小儿顽劣,不敢当王爷如此盛赞。”
怀里的塔斯哈像是听懂了似的,砸吧砸吧小嘴,睁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小手伸出来,冲着果郡王腰间悬挂的玉佩晃了晃。
果郡王眼里的笑意更真切了些,又道:“皇额娘近来精神不济,六阿哥常来陪伴,想必她老人家心中定是欢喜的。”
孙妙青心中冷笑一声。
瞧瞧,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他此行的目的——探望太后,又不动声色地肯定了她的做法,顺带还卖了个人情。
不愧是京城交际圈的顶流,情绪价值提供大师。
“替皇上对皇额娘尽孝,是臣妾分内之事。”她客气地应着,抱着儿子的手臂紧了紧。
两人又客套了两句,果郡王便侧身让开了路。
擦肩而过的一瞬,孙妙青的余光瞥见他温和的侧脸。她心里门儿清,这位现在看着人畜无害,风光霁月,实则也是个狠角色。
这个时间点来寿康宫,名为探望,实为“向上管理”。皇帝皇后不在宫里,他这个做弟弟的,主动替兄嫂在太后面前刷一波存在感,既表了孝心,又显了兄弟情谊。
这业务能力,放她上辈子那公司,起码得是个销冠级别的。
她孙妙青抱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安安稳稳地在太后这棵大树底下乘凉看戏,才是眼下最稳妥的生存之道。
至于翊坤宫里那只待宰的羔羊……
孙妙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那个方向。
此刻,甄嬛怕是已经进了翊坤宫,那座用“欢宜香”熏出来的修罗场了吧。
***
果郡王一脚踏入殿中,便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安神香。太后歪在榻上,阖着眼,眉宇间拢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倦意。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
太后缓缓睁开眼,瞧见是他,脸上才泛起一丝笑意:“来了。坐吧。”
果郡王在她下首的绣墩坐下,细细打量着她的脸色:“皇额娘近来精神瞧着不大好,太医开的方子,可有按时服用?儿子早就说了,您万事别劳心,好生歇着才是正经。”
“哀家哪里还能劳心劳神?”太后叹了口气,由着竹息姑姑替她掖了掖毯子,“皇上皇后这一走,六宫的事情都只好托付给华贵妃了。”
果郡王端起茶盏,闻言只笑了笑:“华贵妃在王府的时候就常帮着皇嫂打理事宜,想来如今更是得心应手,定不会让皇额娘忧心的。”
这话说的漂亮,太后却不领情,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道:“华贵妃的性子,和他那个哥哥是一样的。是把好刀,能做大事,也能惹出天大的祸事。”
殿内静了一瞬。
果郡王话锋一转,语气也轻快起来:“儿子方才在殿外,正巧遇上慧嫔抱着六阿哥出来。那孩子真是玉雪可爱,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盯着人看的时候,活泼伶俐得很。”
提到孙儿,太后的神情果然松弛下来,嘴角也染上笑意:“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不怎么哭闹,醒了就睁着眼四处看,倒是个活泼的。”
正说着,殿外太监通禀:“启禀太后,隆科多大人府中送来千年山参一只,望太后凤体安康。”
太后脸上的笑意淡了,只摆了摆手:“放下吧。”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重新落回果郡王身上,声音也沉了几分:“哀家问你,华贵妃她那个哥哥,最近在朝中的事,你可听说了?”
果郡王一听,立刻放下茶盏,故作夸张地站起身来。
“哎哟,儿子知道了!难怪皇额娘凤体不好,原来是不肯听太医的话。”他绕到太后身后,学着宫女的样子替她捏着肩,“太医前脚嘱咐您别劳心,您后脚就管起外头的事来了。您这一问,儿子回头就得到处去打听,这不是给儿子找事做吗?这一次也就罢了,下次若还这般,那儿臣可真不敢再进宫给您请安了。”
一番话说得太后又好气又好笑,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伸出手虚虚点了他一下。
“你这孩子,是越发地油嘴滑舌了。”
……
翊坤宫里,那股子特有的“欢宜香”浓得化不开,熏得人头昏脑涨。
华贵妃斜倚在铺着金丝软垫的榻上,指尖慢悠悠划过茶盏的描金花纹,目光懒懒扫过底下噤若寒蝉的众人。
甄嬛一踏进殿门,那股又甜又腻的香气就扑面而来,呛得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压下不适,走到殿中,规规矩矩地行礼。
“嫔妾给贵妃娘娘请安。臣妾身子不适,来晚了,还请娘娘恕罪。”
华贵妃眼皮都未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允了。
“知道你有孕在身,娇贵些。起来吧。”
那“娇贵”二字,说得又轻又慢,像根针,扎在人心里。
殿中央,站着一个瘦小的男孩,正是刚从圆明园接入宫的四阿哥。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袍子,却空落落的,像是偷穿了大人衣裳。他始终低着头,一双小手死死攥着衣角,对周遭的一切都透着惊惧。
华贵-妃像是才想起来,懒洋洋地冲他招了招手:“弘历,过来给各位娘娘请安。”
四阿哥一动不动,像是没听见。
他身边的奶嬷嬷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跪着凑到他耳边,几乎是用喊的:“主子,贵妃娘娘叫您呢!”
弘历这才身子一颤,茫然地抬起头,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哪里是迎接皇子,分明是当众看猴戏。
敬嫔端坐着,眼观鼻鼻观心。曹贵人垂着眼,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淳常在年纪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里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不敢出声的畏惧。
只有齐妃,脑子向来不大够用,她左右张望了一圈,傻乎乎地开了口:“咦?慧嫔妹妹怎么没来?她不是协理六宫吗?这么大的喜事,她怎么能缺席?”
这话一出,殿内更静了。
华贵妃连眼皮都未抬,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她身旁的颂芝上前一步,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声音却不大不小,刚好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回齐妃娘娘的话,慧嫔娘娘一早就带着六阿哥去寿康宫陪伴太后了。我们娘娘说了,什么喜事,都大不过太后的凤体安康。”
一句话,堵得齐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呐呐无言。
甄嬛坐在下首,闻着那浓腻的香气,本就一阵阵犯恶心,听到这话,心里更是咯噔一下。
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自己称病躲在碎玉轩,是避。
孙妙青抱着孩子去寿康宫,是孝。
一字之差,高下立判。
她后悔了,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皇上让她闭门不出,她便真的以为那是万全之策,却不想,这世上还有一种刀,叫“捧杀”,还有一种盾,叫“孝道”。
孙妙青拿着太后这块最坚固的盾,把自己护得滴水不漏,还占尽了贤德孝顺的名声。
而自己呢?倒成了那个仗着有孕,连贵妃都不放在眼里的骄纵之人。
果然,华贵妃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直直地扎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