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妃顿了顿,用梳齿的尖端,一下下地刮着自己娇嫩的掌心,那力道让皮肤泛起一道道白痕。
她的眼神里,是淬过火的狠戾。
“再者,本宫若真想让她永远闭上嘴……”
“难道还缺溺死她的池塘不成?”
***
景仁宫请安之后,孙妙青便带着六皇子和安陵容,往御花园去了。
每日带着孩子晒晒日头,看看远处的绿树红墙,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
亭子里,安陵容陪着孙妙青说话,眼风却总不自觉地,飘向不远处。
乳母春喜正抱着六皇子在草地上撒欢。
五个多月的小家伙养得玉雪可爱,胳膊腿儿壮实得像白藕节,被日光晒得脸蛋红扑扑的。
风吹过,他便咯咯地笑,嗓音清亮,能传出很远。
安陵容看着那团小小的、鲜活的生命,眼底的羡慕几乎藏不住,又很快化为一抹难以察觉的黯然。
“慧嫔娘娘金安。”
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不轻不重,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孙妙青回眸。
曹贵人抱着温宜公主,身后跟着袖音,已在亭外站定。
她今日换了身淡青色的常服,依旧清瘦,但那双总是笼着愁云的眸子里,竟透出几分孤注一掷的清亮。
怀中的温宜公主,脸上也有了些血色,不像往日那般病弱得让人揪心。
“曹贵人来了,快坐。”孙妙青含笑起身。
安陵容也跟着站起,与曹贵人互相见礼,而后便安静坐回原处,垂眸捏着帕子,不再言语。
“今日温宜气色真好,看着就让人心里敞亮。”孙妙青的话并非客套。
曹贵人在她身侧坐下,轻柔地拍着温宜的背。
“昨夜总算睡了个安稳觉,晨起也多用了半碗奶。”
她说着,目光胶着在不远处的六皇子身上,那眼神里的渴望几乎要满溢出来。
“娘娘的六阿哥,当真是养得好,瞧那身子骨,多结实。”
孙妙青轻笑摇头:“孩子家,能吃能睡,自然就壮实。倒是你,瞧着又清减了,可是为温宜的身子熬坏了?”
曹贵人发出一声苦笑,抚摸女儿细弱的手腕。
“哪个做额娘的能不操心。温宜打娘胎里就弱,太医只说是先天不足,得细细地养。”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为人母的脆弱。
“我就怕……怕她这样,将来在这宫里,站不住脚。”
这话太实,实到无法安慰。
这宫里,连猫狗都分三六九等,何况是皇嗣。
“太医如何说?”
“只说多见见光,多出来走动,又开了些健脾的方子。”
曹贵人将温宜抱正,让她面朝外。
“我想着,既然要多走动,不如常来寻娘娘说说话,也让温宜多瞧瞧六阿哥,沾沾弟弟的福气。”
这话说得极有水平。
孙妙青不动声色,曹贵人这块敲门砖,递过来了。
她点点头,笑道:“这敢情好,孩子们一处玩,也热闹。”
话音刚落,春喜抱着六皇子走了回来。
小家伙手里还攥着几根青草,见了生人也不怕,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温宜。
“六阿哥,这是温宜姐姐。”春喜笑着教他。
六皇子“咿咿呀呀”地叫着,把手里的草递到温宜面前。
温宜怯生生地看他一眼,犹豫片刻,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那几根草叶。
“瞧,温宜也喜欢六阿哥呢。”曹贵人脸上终于有了真实的笑意。
孙妙青心中却是一动。
温宜比六皇子大了近一岁,身量竟不相上下,瘦弱得可怜。
“曹妹妹,平日里都给温宜用些什么?”
“寻常的米糊,偶尔加个蛋羹。”曹贵人有些局促,“我也不大懂,都是听乳母的。”
孙妙青略一思忖,开口道:“我听太医讲,孩子脾胃弱,光吃米糊不成。我让春喜教你,将鱼肉剔净刺,或用青菜叶子,都碾成细泥,混在米糊里喂。她伺候六阿哥这几个月,倒摸索出些门道。”
这已是极精细的养法了。
曹贵人眼眸骤然一亮,立刻就要起身行礼:“那可太好了,多谢娘娘指点!”
“坐下,说这些就外道了。”
孙妙青扶住她,对春喜吩咐:“听见了?回头仔细同曹贵人说说。”
春喜抱着六皇子应下:“曹贵人客气,奴婢省得。”
孙妙青看着曹贵人眼里的光,心下了然。
这个女人,在华妃面前是鹌鹑,可为了女儿,她能变成鹰。
“对了,六阿哥夜里睡得可安稳?”曹贵人又问,显然是抓住了机会,想多讨些经。
“刚开始也闹,后来春喜说,孩子夜里哭,不是饿了就是尿了,再不然就是心里不踏实。”
“我都试过,不是这些缘故。”曹贵人一脸愁容。
春喜在旁插话:“那多半是公主胆小,想要娘娘时时陪着。”
说着,她怕冷落了自家主子,便轻轻拍着六皇子,张口就来了一段自己编的顺口溜:
“小胖墩,坐门口,闻着味儿要吃肉。吃几块?吃三块。多一块?哎呀,肉臭!”
六皇子听不懂词,却熟悉那调子,被逗得咯咯直乐,小手舞得像风车。
一旁的温宜也被吸引,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小嘴微张,竟也想跟着笑。
“你瞧,温宜也喜欢。”孙妙青鼓励道,“回去试试,兴许就不闹了。”
曹贵人郑重地点头,将这些法子一一记下。
又坐了片刻,眼见日头偏西,两人才各自抱着孩子准备回宫。
行至岔路口,曹贵人抱着温宜,对孙妙青深深福了一礼。
“今日多谢娘娘,改日臣妾再带温宜来请安。”
孙妙青看着她抱着孩子远去的背影,眼底的温和笑意渐渐褪去,沉淀下一片清冷的审视。
一旁的安陵容轻声开口:“姐姐,这曹贵人……”
“她不是来问怎么养孩子的。”
孙妙青打断她,声音压得很低。
“她是来问路的。”
安陵容一怔。
“聪明的鸟儿,在树倒之前,总要先找好新的枝头。”
一个被逼到绝路的母亲,为了孩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孙妙青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这后宫的风,终于要吹起来了。
而曹贵人这把磨快了的刀,究竟想先捅向谁,其实答案早已写好。
她要捅的,是那个能让她和女儿活下去的机会。
而自己,恰好可以给她这个机会。
“莞嫔娘娘金安。”
甄嬛的脚步停了下来,视线落在曹贵人身上。
她今日换了身素净衣衫,抱着温宜公主,那份清瘦里竟透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曹姐姐快起来,何须这样多礼。”
甄嬛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脸上也挂着笑,可那笑意如浮在水面的油花,始终渗不进眼底。
“竟能在此处遇见娘娘。”曹贵人顺势起身,将怀里的温宜又抱紧了几分。
“坐吧。”甄嬛在石凳上安然坐下,慢条斯理地抚平裙摆的褶皱。
“你我之间,不必总称呼位分,生分。”
曹贵人依言坐下,却谨慎地隔开了一个身位的距离,垂着眼帘。
“妹妹如今身子金贵,出入皆是前呼后拥,今日怎放心独自一人?”
这话听似关心,实则是一根探人深浅的细针。
甄嬛抚上自己微隆的小腹,嘴角的弧度丝毫未变。
“姐姐说笑了。”
“有姐姐在,我自然是放心的。”
“若我真有个什么闪失,姐姐定会护着我,总不能让什么腌臢事,污了姐姐的眼,是不是?”
她话锋轻轻一转,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何况,此地山清水秀,想来……总不至于有人会从背后推我一把。”
曹贵人脸上的笑意,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妹妹真会说笑,谁敢动妹妹一根手指头呢?”她干涩地回道。
甄嬛好似没有察觉她的异样,目光柔和地转向她怀中的孩子。
“温宜公主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提及女儿,曹贵人眼底终于漫上些许真实的暖意:“劳妹妹挂心,只是偶尔还有些咳嗽,不碍事的。”
“是啊。”甄嬛发出一声轻叹,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在曹贵人心上。
“只要别再遇上那起子拿木薯粉当藕粉的糊涂事,公主千金之躯,自然康健无虞。”
“木薯粉”三个字,让曹贵人抱着温宜的手臂骤然收紧,指节都有些发白。
“皇上……不是已经处置了那犯错的宫人小唐了么?想来不会再有此事了。”
“但愿如此。”甄嬛的目光飘向远方,悠悠然道,“我也即将为人母,才更能体会姐姐的心情。姐姐抚育公主万般不易,听闻当年生产时,更是凶险万分。”
这句话,精准地触动了曹贵人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她的眼眶蓦地红了,声音里带上无法抑制的哽咽。
“是啊,为人母,时时事事都要为她操碎了心。她但凡有半点不适,我这心就像被刀子反复地剜,恨不能替她受了所有苦楚。”
甄嬛静静地看着她,等她的情绪稍稍平复,才不紧不慢地再度开口。
“曹姐姐是顶顶聪明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护着公主周全。”
“不过,妹妹倒想多句嘴。”
她身子微微前倾,语调轻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份量。
“得大树庇佑自然是好事,可也得看那是什么树。若是靠上了一棵内里早已被蛀空的老树,只怕非但遮不了风雨,树倒之时,还会被压得粉身碎骨。”
曹贵人的脊背瞬间僵直,猛地抬眼看她。
甄嬛却已移开视线,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寻常感慨。
“姐姐愚钝,妹妹这话……我听不大懂。”曹贵人低下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姐姐听不懂,那妹妹就更不懂了。”甄嬛笑了,端起茶盏,用杯盖一下下撇着浮叶。
“妹妹只懂得一件事。”
“当日华妃搜查闲月阁,若不是有人在背后稍稍推了一把,只怕没那么容易收场。”
“那份‘情’,妹妹记在心里。”
她放下茶盏,杯底与石桌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妹妹还懂得另一件事。”
“为虎作伥者,当猎物稀少时,自己便成了猎物。”
“姐姐冰雪聪明,自然懂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更懂得一个母亲,该为孩子选择哪条路,才能活下去。”
……
回到自己宫里,遣退了旁人,殿门一关,袖音的声音就带上了压抑不住的颤抖。
“小主,您今天可真是……真是吓死奴婢了!”
曹贵人正逗弄着摇篮里的温宜,听了这话,脸上竟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好玩么?”
“小主今日心情很好?”袖音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惊惧和不解。
“能让两只老虎都以为我站在她们那边,自然是件不错的事。”曹贵人将一根手指伸给温宜,任由女儿的小手紧紧攥住。
袖音快急哭了。
“可是小主,当日在御花园,您为何要惊动华妃娘娘?咱们若是悄悄拦下淳常在,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若拦下她,她那张藏不住话的嘴,迟早会在莞嫔面前说漏,届时我便里外不是人。”曹贵人收回手,声音里透出一种冰冷的清醒。
“与其做那等蠢事,不如做得干净些。”
“只能算她淳常在自己倒霉,谁让她长了不该有的耳朵。”
“可您……您这等于是帮了华妃娘娘啊!”
“帮?”曹贵人站起身,踱步到窗边,冷笑一声,“华妃是春风得意,可莞嫔腹中的,是皇上心心念念的皇子。”
“我今日扔出的那颗石子,不是帮华妃,是卖给莞嫔一份天大的人情。”
“淳常在是她的人,如今因华妃而陷入死局,莞嫔必然寝食难安。这个时候,我再去听她的‘良禽择木’,她才会真正听进去,才会真正视我为可以拉拢之人,日后她若得势,才能容得下我和温宜。”
袖音听得目瞪口呆,仍是忧心忡忡。
“可莞嫔那般精明,她难道不会疑心您?”
“她信不信,不重要。”
曹贵人转过身,看着袖音,那双总是含着愁苦的眸子里,此刻是一种令人心悸的透彻。
“重要的是,她没有证据。”
“两只老虎斗得你死我活,我们这些夹在中间的小兽,不想被踩死,就得学会让她们的血,为我们铺路。”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摇篮里的温宜身上,那份冰冷的清醒瞬间化为一片极致的柔软。
“为了温宜,别说只是扔一颗石子。”
“就是让我变成比老虎更凶狠的野兽,我也心甘情愿。”
***
翊坤宫内,名贵的欢宜香无声焚着,暖香醉人。
华妃一身石榴红的宫装,衬得人比花娇。听见殿外太监尖细的通传声,她亲自迎到门前,那份迫不及待的欣喜,连眼角眉梢都藏不住。
“皇上万福。”她盈盈一福,声音里带着蜜。
皇帝快步上前扶住她,顺势握住那只微凉的手,往里走去,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朕看完手头的折子才过来,世兰等急了吧?”
华妃顺势靠在他臂弯里,整个人都软了下来,殿内暖香袭人,她的声音更是又软又媚:“只要皇上的心在这儿,什么时候来都不晚。臣妾等的,又不是时辰,是皇上这个人。”
“就你嘴甜。”皇帝捏了捏她的手心,在她惯坐的软榻上坐下,眉宇间那点疲惫似乎也散了,“所以朕再晚,也得过来瞧瞧你。”
华妃亲自为他奉上新沏的参茶,纤纤玉指抚过他眉心的褶皱:“又看了一天的折子,累了吧?臣妾瞧着都心疼。”
“不累。”皇帝拉着她坐到身侧,眼底是掩不住的笑意,“有件大喜事,朕第一个就想来告诉你。”
华妃心头一跳,面上却故作好奇:“什么喜事,值得皇上这般高兴?”
“西南的战事,你哥哥和你侄儿,为朕立下大功了。”皇帝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志得意满,“朕已经拟旨,加赏你哥哥一等功,世袭罔替。你父亲年遐龄本就是一等公,朕再额外加太傅衔。至于你哥哥从前的一等男爵位,就由他的次子年富继承。再给你母亲,封个正二品诰命夫人。世兰,你可欢喜?”
这一连串的封赏,像一挂最响亮的鞭炮,在华妃心头炸开。她眼中的光彩,比殿内的明珠更盛,脸上是真真切切的荣光。
她就知道,她年家,永远是皇上最锋利的剑,最坚实的臂膀!
“臣妾……臣妾替哥哥和父亲,谢皇上隆恩!”她声音都有些抖,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下她的激动,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语气随意得像是提起一道无关紧要的菜色。
“说起来,莞嫔的父亲甄远道,也该动一动了。”
一句话,让殿内方才还热烈融融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华妃脸上的笑意,像是被寒风吹过,僵在了嘴角。她端着茶盏的手,指节收紧。
“甄远道?他不是才因大不敬,被皇上罚了俸禄么?”
“罚也罚了,气也出了。”皇帝呷了口茶,目光落在碧绿的茶汤上,并未看她,“朕想着,还是让他在都察院,升为佥都御史,你看如何?”
“砰”的一声。
华妃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烫得她手背一红,她却浑然不觉。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前脚刚赏了我年家,后脚就要抬举甄家来打我的脸吗?这叫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不,是给了我年家一个天大的甜枣,再反手给我一巴掌!传出去,朝臣们怎么看皇上,又怎么看我年世兰?”
皇帝见她动了真气,非但不恼,反而将她一把揽进怀里,柔声哄着,像在安抚一只炸了毛的猫儿。
“朕就知道你会委屈。可莞嫔如今怀着龙胎,身子重,天天为了她父亲的事在朕面前垂泪,朕看着也心烦。朕这不是在问你的意思么?你若实在不喜欢,朕就不升了,大不了再听她念叨几个月。”
他这句“问你的意思”,像一剂灵药,瞬间浇熄了华妃心里的邪火。
皇上心里还是有她的,最看重的还是她的感受。
她靠在皇帝坚实的胸前,拿捏出最委屈的腔调:“皇上的旨意,臣妾怎敢违拗。只是这心里……堵得慌,好像吞了块石头。”
“好了好了,”皇帝轻抚她的后背,声音里满是宠溺,“朕听你的,可好?朕也是想着,让她高兴了,不再拿这事来烦朕,朕也能清净些,多些功夫来陪陪你。”
华妃被他哄得心头舒畅,这才转嗔为喜,脸上重新有了笑模样:“只要皇上不烦心,臣妾就高兴。一个区区佥都御史,随皇上处置吧。”
“难得你这么懂事。”皇帝满意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赞许,“你的妃位也有些年头了。朕已经想好了,等过了端午,就晋封你位份,给你好好操办一场,风风光光的。”
华妃猛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贵妃?还是皇贵妃?
“皇上……”
“你不必推辞,这是你应得的。”
巨大的狂喜冲散了方才所有的不快,华妃眼圈一红,紧紧抱住皇帝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
“臣妾只求能够时时刻刻陪着皇上,不在乎什么位分富贵。”
她嘴上虽这么说,可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莞嫔算什么东西?她爹官复原职又如何?自己马上就是贵妃了!这后宫里,除了皇后,便属她最大!到时候,谁还敢跟她争?
至于那个甄远道……
她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冷笑。
升官?好啊,让他升。
来日方长,等她成了贵妃,有的是机会,让他和他那个狐媚的女儿知道,什么叫爬得越高,摔得越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