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里,檀香幽沉。
那味道像是凝固了的时光,压得人喘不过气。
华妃脱去一身华服,换了件素净的秋香色宫装,亲自扶着太后在铺着明黄福寿团纹引枕的榻上坐下。
“臣妾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
她的声音温顺柔婉,听不出半分在翊坤宫时的乖戾。
“起来吧。”
太后由着她扶,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哀家赐你坐。”
“谢太后。”
“今儿怎么有空来哀家这里?”
“侍奉太后乃臣妾的本分。”华妃垂眸低语,“皇上忙于朝政,臣妾身为妃嫔,更该替皇上在太后跟前尽孝。”
太后淡淡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你这张小嘴儿,是越发会说话了。”
“入秋后,夜里格外冷了,太后凤体要紧,还咳嗽呢。”
“如今好些了。”
“臣妾惦记着太后向来畏寒,特意差人寻了上好的皮子,做了件狐皮大氅来。”
颂芝适时呈上一个大锦盒。
华妃亲手打开,一瞬间,满室的烛光仿佛都被那件大氅吸了进去。
通体乌黑,油光水滑,不见一根杂毛。
“是墨狐的狐皮。”
太后只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太后好眼力。”华妃心中一紧,面上却笑得愈发恭敬,“是我哥哥在青海平乱,偶然射猎得了两张墨狐皮。臣妾想着自己年轻,福薄,压不住这墨狐的贵气,便做了这件大氅敬献给太后。臣妾知道太后潜心礼佛,还特意用西番莲花纹的妆缎做了里子,还望太后不要嫌弃臣妾这点拙心。”
“难得你这份孝心。”
太后终于露出一点笑模样,让身边的竹息姑姑接过。
她的目光又落回华妃身上。
“今儿怎么穿得这么素净?”
来了。
华妃心头一跳,手里紧紧绞着帕子,眼睑垂得更低了。
“回太后的话,臣妾虽则年轻,但在宫里,也不算最年轻的了,自然要素净些。”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委屈。
“不像莞贵人和安常在,正是鲜花着锦的年纪,喜欢打扮得花团锦簇的,那才叫好看。”
“又听你提起莞贵人。”
太后呷了口茶,茶盖与杯沿发出一声轻响,不紧不慢地说:“哀家只记得,模样倒是还挺可人。”
“太后这几日没见到莞贵人才叫可惜呢!”
华妃的语气里,恰到好处地揉进了三分艳羡,七分酸楚。
“皇上才赐了她一双织金镂花的蜀锦鞋子,连鞋底子都是翠玉做的,叫什么‘步步生香’。莞贵人又拿那赏来的蜀锦做了两身旗装,那一水儿穿在身上,可真真是标志极了。”
太后搁下茶盏,声音平平地问。
“是吗?”
“可是哀家记得,如今不是蜀锦进贡的时候啊。”
华妃要的就是这句话。
她低声说:“莞贵人年轻貌美,皇上疼她,想要什么,怎么会没有呢?只是不知,这一身蜀锦,价值几何?怕是……抵得上寻常人家一辈子的嚼用了。”
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让华妃后背发凉。
“她刚进宫,皇帝把她当个新鲜的小孩子看,难免偏宠些。”
太后的声音缓缓响起,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敲打。
“你得皇帝宠爱多年,该晓得何为分寸,何为体统。”
“是,臣妾知道。”华妃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依哀家看,皇帝心里,你还是最重的。”
太后的声音忽然缓和下来,像冬日里透过窗格的一缕暖阳。
“你用的欢宜香,是皇帝亲自为你选了香料,叫人配好送你的。你看看,这满宫里,皇帝对谁用过这番心思?”
华妃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太后向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华妃连忙起身,走到跟前。
“这支金累丝嵌红宝的步摇,是哀家当年刚做德妃的时候,孝惠章皇后所赐。”
太后从首饰盒里取出一支流光溢彩的步摇,亲自为华妃簪在发间。
冰凉的金属触到温热的肌肤,华妃浑身一颤。
“你如花似玉的年纪,位份又尊贵,打扮得这么素净做什么?”
“依哀家看,这步摇给你戴,正好。”
镜中的人,一瞬间容光焕发,那份艳色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华妃眼眶一热,屈膝拜下。
“多谢太后疼爱。”
“疼你,就像疼皇帝是一样的。”
太后亲手扶起她,语气慈祥。
“快去换件颜色鲜亮的衣裳,好好打扮起来,给皇帝瞧瞧去。”
“是,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出了寿康宫,晚风一吹,华妃才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颂芝扶着她,喜不自胜:“娘娘,您瞧这步摇多好看!太后心里还是最疼您的!”
“还用得着你说。”
华妃抚着鬓边的步摇,脸上总算有了真切的笑意,但那眼底深处的阴翳,却并未完全散去。
她总觉得,太后那句“疼你,就像疼皇帝是一样的”,似乎还有后半句没说出口。
寿康宫内,华妃的身影一消失,太后脸上的笑意便敛得一干二净。
她闭着眼,揉了揉眉心。
“去,把窗子开大些,再把那檀香点上。”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
“这屋子里的酸气,太重了。”
竹息姑姑上前为太后捶着背,低声道:“后宫里争风吃醋是常有的事,太后何必为这个费神。”
“哀家不是为这个费神。”
太后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明得吓人。
“哀家是气皇帝!”
“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由着性子来,不知周全,非要让哀家跟着他操心!”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你去养心殿传个话,就说哀家想他了,请他忙完政事,立刻过来一趟。”
***
皇帝到时,太后正阖着眼,由着宫女在一旁低声念诵《法华经》。
满殿的檀香气味,沉甸甸的,几乎凝成了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
经声戛然而止。
宫女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太后这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在皇帝身上停了片刻,眼神锐利如初。
“天都这么冷了,也不知道多添件衣裳。”
“刚从养心殿过来,走得急,倒不觉得冷。”
“苏培盛也不晓得提醒?”
苏培盛“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脑门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
“是奴才的疏忽!奴才该死,请太后恕罪!”
“行了,起来吧。”
太后挥挥手,目光又转回皇帝脸上,语气不咸不淡地开了口。
“话说回来,这些琐事,除了奴才要上心,更该是你身边的人留意。”
“你那个莞贵人,伺候得可还尽心?”
皇帝笑了笑,亲自为太后续上热茶,姿态恭顺。
“皇额娘这话,儿子可不好答。”
“若说她尽心,今儿儿子穿少了,您回头就要怪她。”
“若说她不尽心,她又的确是个妥帖人儿。”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
“只是儿子近来忙于朝政,算起来,也有三四日没见她了。”
“你还说不偏袒?”
太后身边的竹息姑姑忍不住打趣道。
“皇上这话,就是顶顶的偏袒了。”
“姑姑又来笑话朕。”
皇帝笑着回应,但太后却没笑。
她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水面的浮沫,一下,又一下,那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威压。
“政务繁忙,三四日未见,听着是寻常。”
“可你多久没见皇后了?”
“多久没去看看华妃?”
“还有妙贵人,肚子里还怀着你的皇嗣,你又是怎么见的?”
太后的声音陡然转冷。
“哀家听说,你每次去,都跟看自家地里要熟的庄稼似的,瞧两眼就走。”
“你既然忙,三宫六院都少见,倒也罢了。”
“可你一边冷落着,一边又赏赐不断,弄得满城风雨。”
“你这般亲疏有别,就不怕寒了众人的心?”
皇帝脸上的笑意终于淡了下去。
他垂下眼帘,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皇额娘教训的是,儿子记下了。”
太后指了指一旁锦盒里那件乌黑发亮的墨狐大氅。
“你瞧瞧这个。”
“这样好的墨狐皮,怕是青海那边才有的。”皇帝一眼便认了出来。
“你倒是眼明心亮。”太后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这件大氅,是华妃特意寻来孝敬哀家的。”
“里子用的是西番莲花纹的妆缎。”
“这,才叫内外得当,相得益彰。”
皇帝沉默了。
他当然听得懂,什么叫“内外得当”。
一件墨狐大氅,对比一双闹得沸沸扬扬的蜀锦鞋,高下立判。
一个懂事,一个招摇。
“皇额娘的教诲,儿子明白了。”
皇帝抬起头,脸上重新挂上了温和的笑意,仿佛方才的敲打从未发生过。
“儿子听说,您今儿赏了华妃一支步摇。”
“想来在翊坤宫的烛光下,定是华光璀璨,儿子今夜便去替皇额娘好好欣赏一番。”
太后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神色缓和下来。
“恩威并施,不止用于朝堂,后宫也是一样。”
“如今西北平定,只剩下些扫尾之事。可西南的土司,仍是心腹之患。”
“年羹尧有才,也还算忠心,这样的功臣,只要他不生出别的心思,你该好好用着。”
“平定西陲是大功。十月里,年羹尧便会进京觐见,儿子定会好好嘉奖于他。”
殿内安静了一瞬。
太后像是有些乏了,揉了揉眉心,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像是随口一问。
“华妃宫里的欢宜香,是不是快用完了?”
“那香制作繁琐,来之不易,你……可还打算再赏她?”
皇帝的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那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还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温情。
“用了这么多年,她早就用惯了。”
“惯了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换呢?”
他转过头,对着太后,露出一抹堪称温柔的笑。
“自然,是要赏的。”
翊坤宫内,烛火摇曳,将菱花镜里的人影映照得眉眼如画。
太后赏的那支金累丝嵌红宝步摇,在发间流淌着华贵的异彩,衬得华妃那份艳色,越发灼人。
“娘娘,您今儿这般打扮,皇上一会儿见了,定要移不开眼。”颂芝手上不停,嘴里也奉承着。
华妃满意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指尖轻轻一拨鬓边的流苏,正要开口,外头传来周宁海的声音。
“娘娘,曹贵人求见。”
“让她进来。”华妃的语气懒懒的,甚至没有回头。
曹贵人进来时,华妃正慢条斯理地拿起另一支赤金珠花,在发间比量着,姿态雍容。
她敛衽福身,眼底的羡慕一闪而过:“给娘娘请安。娘娘今夜真是……艳光四射。”
“坐吧。”华妃挥了挥手,“这么晚过来,有事?”
曹贵人看了一眼殿内侍立的宫人,没有作声。
华妃会意,一个眼神,颂芝便带着众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娘娘,妾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华妃放下珠花,终于正眼看她,“什么时候了,还跟本宫绕弯子?”
曹贵人咬了咬唇,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娘娘,您瞧着,如今宫里最扎眼的是谁?”
“甄嬛。”
华妃的声调陡然转冷,这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针。
“可妾身觉得,真正该防的,不是她。”曹贵人一字一句道,“莞贵人是明枪,好躲。可春熙殿那位,才是背地里的冷箭。”
华妃捏着珠花的手一顿。
“孙妙青?”
“正是。”曹贵人声音里透着一股急切,“娘娘您想,她肚子里怀的是龙种!这宫里,母凭子贵是铁律。若真让她平安生下个皇子,她一个贵人,怕是立刻就要越过咱们去了!到那时,咱们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华妃沉默了,寝殿内只听得见烛火哔剥的轻响,一声又一声,像是催命的鼓点。
“你想如何?”
曹贵人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娘娘,妾身听说,有些东西……能让孕妇不大舒坦,动了胎气也是常有的事。只要在她的膳食里稍稍加一点……”
“蠢货!”
华妃猛地起身,将珠花狠狠掷在妆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撞击!
“你疯了不成!”她厉声呵斥,“动皇嗣是你能想出的主意?太后最重皇嗣,若真出了差池,惊动了她老人家,你死不足惜,别连累本宫!”
“娘娘息怒!”曹贵人吓得立刻跪下,“妾身也是为了娘娘,为了咱们的将来啊!如今这宫里,除了娘娘,谁还有资格抚养皇子?若是让她生下来……”
华妃在殿内来回踱步,凤眸中光芒闪烁不定。
良久,她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曹贵人,声音冰冷如霜。
“本宫要的是万无一失的阳谋,不是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腌臜算计。”
“此事,本宫自有考量。你先回去,今夜的话,烂在肚子里,若敢泄露半个字,本宫就拔了你的舌头。”
“是,妾身告退。”
曹贵人走后,殿内静得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华妃坐回妆台前,一言不发,手里那把金丝小剪无意识地绞着一枚流苏,将好好的穗子剪得七零八落,碎线如雪。
颂芝端着一盏新烹的茶,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到地上的狼藉,心里也跟着一紧。
“娘娘,夜深了,为那些不相干的人生气,仔细伤了神。”她将茶盏放到华妃手边,低声劝道。
华妃没作声,只将那把小剪刀“啪”地一声丢在桌上。
颂芝看她脸色实在难看,犹豫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子开了口:“娘娘,要奴婢说,曹贵人那点心思,又蠢又毒,您何必放在心上。”
“她自己只有个温宜公主,眼下春熙殿那位肚子还没显怀呢,她就先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那点小家子气的算计,说到底,还不是怕多个孩子出来,分了她女儿的宠?”
这话总算让华妃有了点反应,她从镜子里瞥了颂芝一眼,冷哼一声。
“继续说。”
得了准许,颂芝的胆子更大了些,话也利索起来:“娘娘您想,那孙妙青算个什么东西?她要是真有福气生下个小皇子……那头一个愁得睡不着觉的,也该是景仁宫那位,还有天天把三阿哥挂在嘴边的齐妃娘娘。跟咱们翊坤宫,有什么相干?”
她顿了顿,凑近了些,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再说了,她孙妙青位份低微,就算生了皇子,她自己养得住吗?”
“这宫里头,论身份地位,除了皇后娘娘,可就数您了!”
“到时候,皇上和太后一句话,把孩子抱到咱们翊坤宫来给您抚养,那不是天大的好事?您平白得个皇子,还不用受那十月怀胎的罪,气死那些想看您笑话的人!”
这番话,像是拨云见日,让华妃眼里的阴霾散去不少。
是啊。
她怎么没想到。
她若是有了皇子,哥哥在前朝的地位便愈发稳固,谁还敢小瞧了年家去?
颂芝见她神色松动,连忙趁热打铁,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诛心:
“所以奴婢才说,咱们犯不着为了个还没出世的胎儿去脏了自己的手。曹贵人那是想借您的刀,去砍她的眼中钉呢!”
“娘娘,要奴婢看,孙妙青那肚子,不过是将来可能分走您权势的‘远虑’。”
“可碎玉轩那个狐媚子,却是时时刻刻在扎您心窝子的‘近忧’啊!”
“她才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皇上的魂儿都快被她勾走了!什么‘步步生香’,什么‘同心同德’……皇上把心思和体面都给了她,这才是真正要咱们着急上火的!”
颂芝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华妃心中最幽暗的那个锁孔。
曹贵人说得对,孙妙青是暗箭。
可颂芝说得更对。
一支藏在暗处的冷箭,哪有眼前这个穿着金缕玉衣、光芒万丈的活靶子更碍眼?
与其费心去防一支不知何时会射出的冷箭,不如先一脚踩死这个在皇上面前搔首弄姿、抢走她夫君的甄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