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殿内,一室熏香馥郁。
华妃斜倚在梳妆台前,姿态慵懒,正用一支纯金嵌宝的发簪,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头上的珠花。
曹贵人垂手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为她拿着珠花。
华妃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从镜中淡淡瞥了一眼那个锦盒。
“怎么今年就剩下这么个零头了?”
她的动作停了。
她缓缓转过身,声音里听不出半分喜怒。
“往年给本宫的,都是三斛之数。”
颂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连忙躬身回话,声音都弱了下去。
“回娘娘,内务府的人说,今年波斯国那边天时不好,螺子黛的出产甚少,一共就得了三壶。”
华妃发出一声轻笑,伸手捻起那小巧的瓷壶,在纤长的指尖肆意把玩。
“那另外两壶呢?”
曹贵人站在一旁,心头莫名一跳,呼吸都放轻了。
颂芝不敢抬头,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要听不见。
“一壶……赏了皇后娘娘。”
“另一壶,赏了莞贵人。”
“啪!”
一声巨响,那支纯金发簪被她狠狠拍在紫檀木的妆台上!
华妃猛地站起身,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那份狰狞,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双凤眼里燃着两簇熊熊的烈火。
殿内,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她也配?!”
这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今早在皇后宫里,齐妃那个蠢货阴阳怪气的话,此刻又在耳边轰然炸开。
“好一个莞贵人!”
华妃咬着牙,字字淬着冰,恨意滔天。
“昨夜里狐媚了皇上,害本宫今早被齐妃那个贱婢当众耻笑!”
“今日又敢来分本宫的螺子黛!”
“皇后也就罢了,本宫念着中宫的体面,少不得要给她三分颜面。”
“她甄嬛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本宫用一样的东西?”
颂芝吓得脸色惨白,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仔细伤了凤体啊!”
曹贵人也连忙上前,柔声劝道:“娘娘息怒,为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实在不值当。来日方长,咱们……咱们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
华妃猛地转过头,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刮在曹贵人脸上。
“本宫看你的计议,是越计议,她的风头越盛!”
华妃一步步向她逼近,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你费尽心思,也不过是扳倒了一个失了宠的沈眉庄,那又如何?”
“甄嬛毫发无伤,反倒蒸蒸日上了!”
“本宫倒是不敢再信你的‘从长计议’了!”
曹贵人膝盖一软,再也撑不住,也跟着跪倒在地,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
“娘娘明鉴!嫔妾自入宫以来,所思所想,全为娘娘,绝无半分二心啊!”
“本宫自然知道。”
华妃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那股滔天的怒火仿佛瞬间被冰封,化作了更刺骨的寒意。
“否则,这宫里,还有你的容身之地吗?”
“本宫好容易才重获圣心,断不能再被那起子贱人给毁了!”
她死死盯着曹贵人,话锋忽然一转,脸上竟又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
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将曹贵人扶了起来,语气温柔得让人头皮发麻。
“妹妹今日怎么没带温宜公主来玩儿?公主只去皇上那玩吗?”
曹贵人心里“咯噔”一下,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忙回话。
“公主……公主夜里有些着凉,身子不适,这两日都未曾出门。”
“哦?病了?”
华妃挑了挑眉,那温柔的笑意更深了。
“病了就更该好好照料了。”
“你位份低,你宫里的太医用药,只怕也束手束脚,不敢用好药。”
“不如这样,把公主抱到本宫这儿来。”
“本宫亲自照看着,也好让太医院那帮捧高踩低的奴才尽心些。”
曹贵人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血色褪尽。
“娘娘!”
“公主年幼,夜里时常啼哭,怕……怕扰了娘娘歇息。娘娘若是喜欢,臣妾日日带她过来给您请安就是了。”
“放肆!”
华妃的耐心终于告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本宫说的话你听不懂吗?”
“还不快去把公主抱来!”
“奶娘和宫女都给本宫留下,本宫这清凉殿里的人,难道还伺候不好一个孩子?”
曹贵人浑身剧烈一颤,眼中迅速蓄满了泪水,却死死忍着,不敢让它落下一滴。
华妃看着她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不耐。
“怎么?”
“怎么?怕本宫吃了公主不成?”
曹贵人拼命摇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嫔妾……不敢……”
曹贵人拼命地摇头,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嫔妾……不……敢……”
“那就好。”
华妃满意地笑了,重新坐回那张象征着无上荣宠的主位上,慢条斯理地抚着自己光滑的鬓角。
“你要记得,若没有本宫,温宜一出生就得被抱去阿哥所,哪里能让你养在身边,日日看着。”
她看着面如死灰的曹贵人,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
“公主在本宫这儿,你也得了清闲。”
“就用这点空闲,给本宫好好地想一想……”
“那个碍眼的莞贵人,到底该怎么处置。”
“妹妹可千万别让本宫,还有温宜,等太久了。”
曹贵人站在殿中,如坠冰窟,浑身冰冷。
她低着头,轻声回道。
“臣妾……明白了。”
曹贵人回水木明瑟的路上,就看见了去抱温宜的颂芝。
颂芝走在前面,步子迈得又急又快,身后跟着的奶娘高举着一把油纸伞,伞盖大半都遮在颂芝自己头上,只有零星的影子落在被抱着的温宜公主身上。
夏日的日头毒辣,晒得人皮肤发烫。
“颂芝姑娘,慢一些。”曹贵人快走几步,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焦急。
“这太阳这样大,怎么不给公主好好打把伞?公主还小,仔细晒坏了。”
颂芝闻言,这才不情不愿地停下脚,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曹贵人,这不是打着伞了么?再说了,就这么几步路,晒不坏的。”
“可公主她年幼体弱……”
话还没说完,就被颂芝不耐烦地打断了:“奴婢当然知道公主年幼体弱。如今公主有咱们娘娘亲自照看,这是天大的福气,贵人您该感恩戴德才是,怎么还挑三拣四的?”
曹贵人抱着女儿的手臂一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肉里。
她身后的贴身宫女音袖连忙上前打圆场,脸上堆着笑:“颂芝姑娘说的是,咱们公主有华妃娘娘疼爱,贵人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只是当娘的,难免心疼孩子,多啰嗦了两句。”
“知道就好。”颂芝轻哼一声,拿眼角瞥了曹贵人一眼,那眼神里满是轻蔑,“娘娘还等着呢,赶紧走吧。”
说罢,扭着腰,理都不理曹贵人,催着奶娘抱着温宜快步离开了。
回到自己冷清的宫苑,那股子被清凉殿的富贵荣华衬出来的寒酸气,几乎要将人淹没。
音袖端来一碗冰镇酸梅汤,小心翼翼地劝着:“小主,您别伤心了。咱们……咱们争不过华妃娘娘的。”
曹贵人没有接,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
“我为她出谋划策,对她言听计从,可她呢?”
“她连我的孩子都不留给我。”
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凄凉和自嘲。
“寄人篱下,身不由己……我总以为,只要我够聪明,够听话,就能为温宜挣一个安稳。到头来,我连抱一抱她,都要看别人的脸色。”
音袖红了眼圈,声音哽咽:“小主,您别这样。说不定……说不定华妃娘娘只是一时兴起,养几日便烦了,到时候一定会把公主还给您的。”
“还给我?”
曹贵人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含着精明算计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她想起华妃扶起自己时,那温柔得令人发毛的语气。
想起她盯着自己时,那冰冷刺骨的眼神。
想起她最后那句“千万别让本宫,还有温宜,等太久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她的心上。
碧桐书院内,光影被窗格切割得支离破碎。
甄嬛坐在窗下,手里捏着针线,正往一件新的披风里絮上新棉。
夜里起了风,天凉了。
她总惦记着闲月阁,不知眉姐姐的衣裳够不够穿。
指尖的动作机械而麻木,脑子里却如滚水翻腾,全是敬嫔方才的话。
银簪子下半截黑得跟刚从墨池里捞出来一样……
一想到眉姐姐只差一步,就踏入了鬼门关,甄嬛的心就像被一只淬了冰的铁手死死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那股子后怕和滔天的愤怒,在她四肢百骸里横冲直撞,烧得她浑身都泛着刺骨的冷意。
“小主,仔细伤了眼睛。”
流珠端来一盏热茶,轻声劝着。
甄嬛没有应声,只是将最后一针狠狠收紧,剪断了线头。
就在这时,崔槿汐打起帘子,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她的脚步都透着一股扬眉吐气的轻快。
“小主,内务府新上任的姜总管亲自送来的,说是皇上特意赏您的螺子黛。”
崔槿汐的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喜气。
“姜总管还传了皇上的话,说小主画远山黛最好看。”
甄嬛的目光从那件刚做好的披风上挪开,落在那幽蓝色的锦盒上,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放下吧。”
崔槿汐却将锦盒打开,凑到她跟前,那股子喜悦几乎要溢出来。
“小主快瞧瞧,这成色多好!”
“奴婢可听说了,今年这螺子黛金贵得很,总共就得了三斛!”
“一斛在皇后娘娘宫里,一斛给了华妃,剩下这独一份,可就送到咱们这儿了!”
这话里的分量,甄嬛岂会不知。
这哪里是什么螺子黛。
这是皇上的恩宠,是六宫的风向,更是明晃晃递到华妃眼前的一把刀子,逼着她发疯。
她正想着,崔槿汐压低了声音,又从袖中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神色也瞬间郑重起来。
“小主,方才方若姑姑托人送出来的,说是眉庄小主让务必交到您手上。”
甄嬛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夺也似地将那纸条抓了过来。
展开,上面只有八个字。
笔迹瘦劲有力,一如那人的风骨。
“珍重自身,扶持陵容。”
甄嬛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
她自己身陷囹圄,九死一生,心里念着的,却还是旁人,还是在为自己铺路。
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眼眶,她却硬生生逼了回去。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烧红的炭,灼得她发不出半点声音。
半晌,她才哑着嗓子开口。
“她……她都那样了,还时时为我筹谋。”
“眉庄小主说得对。”崔槿汐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她这是在点醒小主。”
“眼下咱们孤立无援,看似有皇上恩宠,实则如履薄冰。”
“唯一能拉拢的,只有安答应了。”
甄嬛将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收起,神色却透着一股彻骨的疲惫。
“拉拢陵容?谈何容易。”
她靠在椅背上,声音很轻。
“她如今攀附着春熙殿,自上次她父亲的事后,她与我们早就生分了。”
“华妃前些日才让人搬空了她的东西,我若此时示好,她心里不定怎么想。”
“只怕会以为我别有所图,是想让她当那投石问路的棋子。”
“小主,此一时,彼一时。”
崔槿汐的眼神沉静如水,分析得头头是道。
“妙贵人能给她的,是看得见的荣华,可那份荣华远在春熙殿,护不住她眼前周全。”
“咱们不讲那些虚无缥缈的姐妹情分。”
“就讲实实在在的互惠互利!”
“华妃是咱们的死敌,也是她的。她想报仇,想往上爬,就需要有人在后头推她一把,也需要有人在她被欺辱时,能为她说上一句话!”
“这个人,放眼整个后宫,除了小主您,再无旁人!”
这番话,冰冷,却实在,瞬间剖开了甄嬛心中那些纷乱的情感和不切实际的顾虑。
她沉默了许久。
目光在那件刚为眉姐姐做好的披风,和那盒象征着君王恩宠的螺子黛之间,来回移动。
一个是她想拼死守护的旧日情谊。
一个是她赖以为生的君王荣宠。
如今,她两样都得要,一样都不能放。
“你说的对。”
甄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不讲姐妹,只讲互助。”
她站起身,眼中那点水汽早已散尽,凝结成了冰雪般的清明和决绝。
“流珠,去把我妆台下那盒‘玉露团香’拿来。”
流珠一愣:“小主,那不是您平日里最喜欢的香料吗?”
甄嬛的嘴角勾起“陵容最擅调香。”
“这香料于我,不过是件赏玩的俗物。”
“于她,却是难觅的知音。”
“妙贵人送她绫罗绸缎,是让她穿给别人看的,是施舍。”
“我送她香料,是敬她这一身的本事,是尊重。”
她转头看向崔槿汐,眼中已是运筹帷幄的沉静。
“再去我库里,把前些日子波斯国进贡的那几样稀罕香料,一并找出来。”
安陵容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那是一块刚送来的上好锦缎,光华流转,是孙妙青赏的,说是让她给未出世的皇子做几件贴身小衣。
料子给的极多,足够她自己也裁几件新衣。
可她此刻看着这锦缎,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宝鹃。”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奴婢在。”
“你去一趟敬事房,看小时子在不在。”
“让他回宫时,给妙贵人带句话。”
安陵容抬起眼,看着宝鹃,那双总是怯生生的眸子里,此刻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就说,我刚听说清凉殿今日得了天大的喜事。”
“不但分到了稀罕的螺子黛,更是添了位金尊玉贵的温宜公主作伴,热闹非凡。”
她一字一顿,仿佛在绣一幅最精密的绣品,每一针都落在要害。
“让妙贵人姐姐……也跟着一块儿高兴高兴。”
宝鹃的呼吸猛地一窒。
这哪里是报喜。
这分明是往春熙殿递刀子,是自家小主送出去的第一份投名状!
她瞬间明白了这番话里的千层滋味,连忙垂首。
“是,奴婢这就去办,一定把话原封不动地带到。”
***
春熙殿内,孙妙青正慵懒地靠在软榻上,由着春桃给自己剥一碟刚进贡的玉珠葡萄。
听完小太监的回报,她拈起一颗葡萄,慢悠悠地放进嘴里,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闲事。
“赏。”
春桃会意,立刻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过去,将人打发了。
殿内只剩下主仆二人,孙妙青才轻笑出声。
那笑意凉凉的,不带半分暖意。
“瞧瞧,这就把孩子给抢过去了。”
她又拈起一颗葡萄,对着光看了看,晶莹剔透,像极了某些人此刻流不出眼眶的泪。
“曹贵人何等精明,如今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成了旁人拿捏的把柄。”
“华妃这是被逼到何种地步,才会做出这等狗急跳墙的事来?”
中午螺子黛的事,下午就拿温宜公主出气,真是半点委屈也受不得。
春桃有些担忧:“那曹贵人……岂不是恨毒了华妃?”
“恨?”
孙妙青将葡萄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嚼着。
“光有恨有什么用。”
“曹琴默能在华妃手底下周旋至今,还平安生下温宜,就不是个只会被动挨打的蠢人。”
“她缺的,是一个让她下定决心的由头。”
“和一把……”
“递到她手里的刀。”
她将手里的签子放下,用锦帕擦了擦莹白的指尖。
“春桃,去把小沛子喊进来。”
小沛子很快躬身入内。
孙妙青看着他,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殿内缭绕的香气。
“你去一趟圆明园,就说我这两天吃着莲子蓬蓬汤觉着甚好,清凉解暑,给皇上也送一份。”
“顺便,去趟安答应那儿。”
她顿了顿,话音更轻,像是在分享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你告诉她,清凉殿的风水养人,华妃娘娘最是仁慈。”
“怕温宜公主离了亲娘睡不安稳,日日都赏一碗安神汤喝。”
“因此,公主夜里睡得极安稳,一声啼哭也无。”
小沛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上天灵盖,后脖颈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安神汤。
好一个安神汤!
这是要借安陵容的嘴,把刀子活生生捅进曹贵人的心窝子里去!
孙妙青仿佛没看见他的惊惧,继续吩咐道。
“再告诉她,莞贵人那边,也快坐不住了。”
“让她安心等着,用不了两日,她的‘好姐姐’就会登门,与她共商大事。”
“让她到时候,莫要惊慌。”
“只管拿出十二分的委屈和诚意,好好地接着就是。”
这番话,既是提点,也是掌控。
她提前卖了甄嬛的人情,又将安陵容这颗棋子,死死地攥在了自己手里。
小沛子伏下身,额头几乎贴着冰凉的金砖。
“奴才……明白了。”
***
安陵容的住处,她静静地听完小沛子传来的话,许久都没有出声。
殿内光线昏暗,桌上摆着孙妙青赏下的锦缎。
那华美的光泽,与这屋里的陈设格格不入,反倒更显出几分蚀骨的寒酸。
半晌,她才缓缓抬起头,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