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风雨识人心(1 / 2)

翌日,天还未亮透,灰蒙蒙的光从窗纸渗进来。

安陵容就睁开了眼。

她一夜未眠,脑子里反复烙着的,都是闲月阁里那地狱般的一幕。

沈眉庄散乱的发髻,皇帝冰冷的眼神,华妃淬了毒的笑,还有……嬛姐姐那张瞬间失了所有血色的脸。

桩桩件件,比殿外的寒风还要刺骨。

她再也躺不住了。

这紫禁城,原来不是锦绣堆,而是吃人的坑。

昨日还是人人巴结的惠贵人,转眼就成了禁足的沈答应。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

唯有握在自己手里的银子,才是真的。

“宝鹃。”

她的声音有些哑。

“小主,奴婢在。”宝鹃应声而入。

“把东西收拾好,我们走。”

安陵容下了床,动作没有一丝犹豫。

主仆二人将早就备好的几个包袱提了出来,趁着晨雾还未散尽,避开早起的宫人,脚步匆匆地赶往敬事房的偏门。

那里,专管宫内外采买与物件传递。

负责此事的张公公正揣着手,哈欠连天,一双睡眼惺忪。

可当他看清来人是安陵容时,那点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一张老脸立刻堆满了虚伪的笑。

“哟,这不是安小主吗?您吉祥,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安陵容淡淡笑着点了点头:“公公客气了。”

宝鹃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张公公,之前同您说好的事,我们小主这儿有几个包袱,想托您送回松阳老家。”

张公公脸上的笑意却淡了,一双滴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开始为难地搓着手。

“哎哟,宝鹃姑娘,这可真是……真不是奴才不帮忙。”

他长长叹了口气,仿佛遇到了天大的难处。

“昨儿个是昨儿个,今儿个是今儿个,这事儿啊,怕是办不成了。”

安陵容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公公,借一步说话,可是二十两的盘缠不够你使吗?若是这样,我回去再凑凑。“

张公公脸上脸上那点为难变成了赤裸裸的轻慢,他斜着眼,瞟了安陵容主仆一眼。

“小主。一夜的功夫,许多事情都天翻地覆了。“

“惠贵人成了沈答应,您这个包袱,奴才,我实在是不敢送。”

宝鹃“公公,您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好歹现在咱们莞贵人也还在。”

张公公眼神里满是掂量与轻蔑,说出的话却依旧和善“不是说话不算话,谁搭上沈答应都是个忌讳,我犯不着。”

“再说了,这宫里谁不知道,您家小主,跟莞贵人、沈答应,那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沈答应都倒了,那莞贵人能不受连累吗?依我看,也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宝鹃气得脸颊通红,浑身发抖:“我们小主是小主,沈答应是沈答应,怎能混为一谈!”

“呵,有什么区别?”张公公发出一声尖酸的冷笑,“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奴才我劝小主一句,还是早做打算,别到时候连哭都找不着调。”

安陵容急道“公公。”

“您就开个价吧。”

“这些东西,要怎样才能送到我母亲手里?”

见她如此“上道”,张公公的腰杆瞬间又挺直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安陵容面前晃了晃,嘴角咧开一个贪婪的弧度。

“安小主是爽快人,奴才也就不绕弯子了。您这四个包袱,奴才帮您送。”

“只是这好处嘛……咱二一添作五,如何?”

“你!”

宝鹃气得几乎要跳起来,却被安陵容一手死死按住。

这和明抢有什么区别!

安陵容的心,一寸寸沉入冰冷的谷底。

她看着张公公那张贪婪油滑的嘴脸,这就是宫里的人,捧高踩低,见风使舵,翻脸比翻书还快。

就在她准备开口答应这屈辱的条件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亮干净的声音。

“安小主,张公公。”

这声音不大,却让在场的三个人同时一震。

两人猛地回头。

只见来人步履轻快,神态恭敬,身上那件崭新的内侍服,浆洗得没有一丝褶皱,自有一股不同于寻常杂役的气度。

是春熙殿妙贵人身边,最得脸的红人,小沛子。

小沛子是何等的人精,只消一眼,就看明白了这出戏码。

张公公一见来人,脸上的神情瞬息万变!

那点嚣张气焰登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谄媚到骨子里的笑。

“哎哟喂!是沛公公啊!您瞧瞧,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竟把您给吹来了?”

小沛子却连眼角都没扫他一下。

他径直走到安陵容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

“安小主,我们小主昨儿得了太后娘娘赏的血燕,尝着味道极好,特意让奴才给您送一份来。”

小沛子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仿佛一颗颗石子砸在清晨寂静的空气里。

“我们小主说,您身子素来单薄,如今更要保重,正该好好补补呢。”

此话一出,张公公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精彩纷呈。

妙贵人?

那可是如今宫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肚子里怀着板上钉钉的龙胎,是皇上和太后捧在手心里的眼珠子!

她……她竟然派心腹,来给这个不起眼的安陵容送东西?

送的还是太后赏的东西?!

安陵容心中也是剧烈一动,但面上却迅速镇定下来。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包袱,又掠过脸色变幻莫测的张公公,心里已然跟明镜似的。

“有劳沛公公稍候片刻。”

她转过身,对着张公公绽开一个淡淡的笑。

“张公公,方才说的事,是我糊涂了。”

“这几个包袱,还是不劳您费心了。”

“哎!别啊!安小主!”

张公公魂都快吓飞了,一步抢上来,点头哈腰,声音都变了调。

“您瞧奴才这张破嘴!是奴才昏了头,有眼不识泰山!您这点小事,包在奴才身上!分文不取!奴才保证,今儿就给您办得妥妥当当的!”

他恨不得当场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谁能想到,这个平日里闷不吭声、总跟在莞贵人身后的安小主,竟悄无声息地搭上了春熙殿这条线!

安陵容看着他前后判若两人的嘴脸,心中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那就多谢公公了。”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

“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东西,今日务必送出宫去。”

她说完,便再也不看张公公一眼,对着小沛子温婉一笑,随着他一同离去。

走出那道偏门,清晨的阳光终于穿透云层,落在她身上,带来一丝暖意。

安陵容侧过身,对着身后的小沛子歉然一笑:“让沛公公见笑了。这血燕,我心领了,还请公公代我谢过妙贵人。”

他躬身一礼,声音不高,却清晰活泼:“安小主客气了。我们小主说了,您若是有什么难处,只管打发人去春熙殿说一声。谁敢不长眼地欺负到您头上,就是不给我们小主和她肚子里的小皇子面子。”

”这东西也送到了,奴才先告退了。“

安陵容刚绕过自己住处外的影壁,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

还夹杂着一个尖细又傲慢的女声在呵斥。

“手脚都给我麻利点!”

“那个,对,就是那个花樽,也搬出去!”

安陵容的脚步猛地一顿。

方才被晨光晒出点暖意的脸,瞬间又冷了下去,寒意彻骨。

她提着裙摆,几乎是冲进了院门。

眼前的一幕让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几个小太监正将她殿内的陈设一件件往外搬。

为首监工的,正是华妃身边最得脸的大宫女,颂芝。

颂芝捏着一方绣帕,下巴抬得快要翘到天上去,眼角眉梢尽是刻薄与得意。

她正指挥着太监,将一尊安陵容平日最喜欢的青釉花樽往外抬。

“住手!”

安陵容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带着一股寒气。

“这些都是我宫里的东西,你们这是做什么?”

颂芝这才懒洋洋地转过头,用一种评估货物的眼神,将安陵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那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哟,安小主回来了。”

她故意拉长了音调,那声“小主”叫得比“答应”还要刺耳。

“咱们娘娘说了,您当初是跟着沈答应一同进的园子,按您的位份,本就不该住这么宽敞的地方,用这么好的东西。”

她用帕子点了点那尊青釉花樽,像是掸掉什么脏东西。

“如今娘娘开恩,就不挪您的地儿了。”

“只是这屋里的摆设,瞧着实在扎眼,您也配不上。”

“娘娘心善,说不能浪费了,正好翊坤宫几个奴才的屋里还缺几样陈设,就捡您现成的了。”

这话,是把她安陵容当成了翊坤宫的下人房,是把她宫里的东西,拿去赏给奴才。

“你们!”

宝鹃气得脸都涨红了,浑身发抖,冲上去就要理论。

安陵容一把死死拉住了她。

颂芝轻蔑地“嗤”笑一声,“收拾的差不多了走。”扭着腰,带着一群人扬长而去。

宝鹃看着颂芝得意的背影,气得跺脚”呸!什么东西!满嘴沈答应。沈答应得宠的时候,咱们也没见沾着光,如今成了答应,人人踩一脚不说,还得拉上我们,什么事!“

宝鹃看着她得意的背影,气得直跺脚。

“呸!什么东西!”

“满嘴沈答应。沈答应得宠的时候,咱们也没见沾着什么光,如今她落魄了,倒好,人人都来踩一脚不说,还得拉上我们!”

“这是什么事啊!”

“别说了。”

安陵容走进被搬得空荡荡的屋子,寒风从门口灌进来,吹得衣袖飘飘。

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个精致的食盒上。

那是春熙殿送来的血燕。

“有些事,心里知道就行了。”

她打开食盒。

一股浓郁香甜的血燕气息扑面而来,与这空荡凄清的屋子,格格不入。

安陵容看着那些被搬空后留下的印记,眼神一点一点,沉淀成墨。

她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温热的血燕,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

那甜糯的暖意滑入喉咙,却暖不了心底的冰寒。

“宝鹃。”

“奴婢在。”

“拿纸笔来。”

宝鹃一愣:“小主,要写什么?”

安陵容咽下口中的血燕,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把今天,被她们搬走的每一件东西,都给我清清楚楚地记下来。”

“那张紫檀木小几,那尊青釉花樽,还有窗边那对玫瑰椅……”

“一件,都不能漏。”

她看着窗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

“总有一日。”

“我会让她们,加倍奉还。”

日头毒辣,晒得金砖地都泛着白光。

勤政殿外,连一丝风都没有,空气闷得像一团湿棉花,堵在人胸口。

甄嬛站在殿外,额角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洇湿了衣领,她却浑然不觉。

苏培盛端着一碗酸梅汤,从殿内快步走了出来,压低了声音。

“小主,您还在这儿,这都快一个时辰了。”

他将碗递过去,“皇上这两日为了西北的战事,寝食难安,折子堆得比山还高,这会儿正在里头见大臣呢,实在是没空见您。”

甄嬛没有接,只轻轻摇了摇头:“多谢苏公公,我再等等。”

苏培盛心里叹了口气,这莞贵人什么都好,就是这股执拗劲儿,也不知是好是坏。

“奴才知道小主是为沈答应的事着急,可您总不能不顾自个儿的身子。皇上的火气比这日头还毒,谁这时候凑上去,不是自讨苦吃吗?”

话音刚落,一阵浓郁的香风袭来,华妃带着颂芝,摇着团扇,施施然地从勤政殿里走了出来。

“哟,莞贵人,”华妃的声音懒洋洋的,却字字带刺,“你怎么在太阳底下站着?莫不是知道自己沾了闲月阁的晦气,特地出来晒一晒,去去霉运?”

甄嬛屈膝行礼:“华妃娘娘万福金安。”

“宫中奸佞一除,本宫自然是万福金安。”

华妃用扇子掩着嘴角,一双凤眼上下打量着甄嬛,“倒是莞贵人你,姐姐落了难,你这做妹妹的,怎么看着也憔悴了?哦,本宫忘了,你们姐妹情深嘛。”

甄嬛垂着眼:“皇上不是一直在忙于政事吗?”

“可不是,”华妃一脸理所当然,“西北战事未平,皇上难免关心家兄的近况。正好家兄捎来家书,本宫自然要一一说给皇上听,为皇上分忧。”

她刻意加重了“家兄”和“分忧”几个字。

甄嬛抬起头:“多谢娘娘告知,不知皇上现下是否有空。”

她说着便要往里走,华妃却身子一侧,伸出描着丹蔻的手,直接拦在了她面前。

“急什么?”

华妃的目光扫过甄嬛一身素净的衣裳,嘴角的笑意更冷了。

“曹贵人和温宜正在里头陪着皇上呢。莞贵人,你这么进去,是要为沈眉庄求情?皇上烦扰了数日,此刻有温宜在,方能稍享天伦之乐。你这么闯进去,无论提不提沈眉庄,都会让皇上想起她假孕争宠之事。你说皇上会不会更生气?

甄嬛的脸色白了几分:“我相信眉姐姐不会做这样的事。”

华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皇上是信你还是信眼前事实?皇上不杀沈眉庄就已经是她祖上积德了。“

她往前凑了半步,压低了声音,那熏香几乎要钻进甄嬛的鼻子里。

“敢拿龙裔开玩笑,只罚她禁足闲月阁,已经是皇上格外开恩了。她就等着在里头老死吧!”

“莞贵人,你可别犯糊涂,把自个儿也搭进去了。”

说完,她畅快地笑了一声,扶着颂芝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阳可真大,颂芝,回宫。”

甄嬛站在原地,只觉得那毒辣的日头,竟没有华妃的话语来得灼人。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转向苏培盛:“烦请苏公公再为我通传一次。”

苏培盛满脸为难,却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皇上,莞贵人……还在外头候着呢。”

殿内原本因温宜公主咯咯的笑声而缓和下来的空气,瞬间又凝滞了。

皇帝正拿着一枚玉扣逗弄怀里的温宜,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眉头不着痕迹地蹙了起来。他没说话,但殿内伺候的宫人连呼吸都放轻了。

曹贵人见状,连忙从皇帝怀中抱过有些犯困的温宜,柔声细语地开了口,那声音温婉得像能拧出水来。

“皇上,要不还是让莞贵人进来吧。”

她一边轻轻拍着温宜的背,一边看向皇帝,眼神里满是善解人意的体恤。

“外头日头那么毒,莞贵人身子本就单薄,又是真心挂念着闲月阁的沈答应,这么站下去,万一中了暑气可怎么好?”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更轻了。

“再说了,莞贵人若真有个什么不适,沈答应知道了,心里必定更不好受,那还怎么能静下心来,安心思过呢?”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体谅了甄嬛,又点出了沈眉庄“思过”的本分,句句都是为了皇上着想。

可这话听在皇帝耳朵里,却让他心里那股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烦躁,又“腾”地一下冒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