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正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绣着婴儿的红绫肚兜。
上面一对小小的麒麟已经初具雏形,活灵活现。
“小主,歇会儿吧,仔细伤了眼睛。”宝鹃心疼地劝道。
“快了,绣完这对麒麟就好。”
安陵容头也不抬,指尖在绸缎上翻飞如蝶。
宝鹃忍不住笑了:“小主急什么?惠贵人才一个多月的身孕,离穿上您这肚兜,还得八个多月呢。”
“等眉姐姐见了喜欢,我再给她多绣几个样式。”
安陵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满足。
“你不知道,小孩子家家的,身子长得快,一天一个样,不多备几件怎么够穿。”
宝鹃打趣道:“瞧小主说的,跟自己生养过似的。”
安陵容的针尖,微微一顿。
“在家时,常见母亲给姨娘生的那些弟妹绣东西,看多了,多少知道些。”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宝鹃自知失言,连忙跪下:“奴婢多嘴,勾起小主伤心事,请小主责罚。”
“快起来,我罚你做什么。”安陵容将她扶起,叹了口气,“只是不知,母亲如今怎么样了。若知我进了宫,想来脸上也能多几分光彩吧。”
“那是自然!”宝鹃连忙道,“小主如今是皇上的女人了!”
“皇上的女人?”
安陵容自嘲地笑了笑,拿起剪刀剪断线头。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皇上的女人。我不过是个小小的答应,皇上怕是连我的脸都记不清了。”
在这深宫里,不争,不抢,乖乖待着,或许才是活得最久的法子。
话音刚落,殿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狠狠撞开!
宝鹊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发髻歪斜,一张脸毫无血色,像是见了鬼。
“小主!不好了!”
安陵容指尖一颤,那根绣花针狠狠扎进指腹!
一滴血珠沁出,正落在肚兜上那只麒麟的眼睛上。
红得刺目,宛如泣血。
她顾不上那钻心的疼,猛地站起身:“怎么了?慌张什么!”
“安大人……安大人出事了!”
安陵容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阵阵发黑,手里的肚兜飘然落地。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提着裙摆就往外冲。
存菊堂。
沈眉庄正和甄嬛临窗看着新送来的几盆惠兰,听见外面一阵急促到失了规矩的脚步声,不由得蹙了蹙眉。
下一刻,安陵…容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姐姐!姐姐救我!”
“这是怎么了?”沈眉庄心中一惊,连忙将她扶住,“地上凉,快起来慢慢说。”
安陵容浑身都在抖,牙齿打着颤,话都说不连贯:“姐姐……我父亲……我父亲他下狱了!”
沈眉庄脸色一沉:“好端端的,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家书……家书上说,濮阳县令蒋文庆奉旨押送西北军粮,我父亲随同护送。”
“谁知半路遇上敌军流兵,军粮被劫,那蒋文庆竟临阵脱逃,还卷走了不少银两!”
安陵容死死抓着沈眉庄的衣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皇上龙颜大怒,把蒋文庆和我父亲一并下了大狱!”
“姐姐我怕皇上一怒之下,爹爹的性命就难保了啊!”
沈眉庄扶着她坐下,递过一杯热茶,沉声问:“你先冷静。你可问清楚了,此事你父亲当真没有参与?”
“绝无可能!”安陵容急得眼泪决堤,“姐姐,你我相交,我的为人你清楚,我父亲他一生为人处世谨小慎微,只求自保,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和蒋文庆同流合污!”
沈眉庄点了点头,安陵容的父亲她虽未见过,但想来也不是什么胆大包天之辈。
“你说的我信。可朝堂上的事,军粮被劫是泼天的大罪,咱们身在后宫,怕是插不上嘴。”
安陵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抓住关键。
“家书上说,此事出在济州地界!济州!”
“那里的要案,都由济州协领审问,眉姐姐!”
安陵容“扑通”一声,重重跪了下去。
“姐姐!求您救救我父亲!”
沈眉庄看着她,心中一叹。
这后宫里,谁不是踩着刀尖过日子。
她将安陵容扶起,语气却无比郑重:“你让我想想办法。”
安陵容喜极而泣:“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但是,”沈眉庄话锋一转,按住她的手,目光前所未有的严肃,“此事非同小可,为求妥当,不能鲁莽行事。我要先去养心殿见一见皇上,探探他的口风。”
她看着安陵容,一字一句道:“你父亲的命,你我的前程,甚至我沈家的安危,都系于皇上此刻的态度。我们,一步都不能走错。”
养心殿外,烈日当头。
汉白玉的台阶被晒得滚烫,连空气都热得扭曲起来。
殿门的太监们一个个垂着头,大气不敢出,仿佛连呼吸声都怕惊扰了里头的雷霆之怒。
沈眉庄由采月扶着,刚走到殿外,总管太监苏培盛便眼尖地迎了上来,脸上堆着笑,步子却又快又轻。
“哎哟,惠贵人!您这还怀着身孕,怎么顶着这么大的日头出来了?仔细身子。”
沈眉-庄扶着腰,微微喘了口气,目光却越过他望向那扇紧闭的殿门:“皇上在里头?”
“在是在。”
苏培盛将拂尘换了个手,巧妙地挡了半步,压低了声音。
“可张廷玉大人和隆科多大人都在,正议着军国大事呢。小主您这会儿来,怕是得多等一阵子了。”
隆科多?
沈眉庄心头猛地一跳。
连九门提督都惊动了,事情比她想的还要严重百倍。
苏培盛察言观色,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还不是为了运往西北的那批粮草。半道上出了岔子,事关军情,皇上正发着天大的火呢。”
“可是与安答应的父亲有关?”沈眉庄干脆直接问道。
苏培盛眼皮一耷拉,一副“我只是个奴才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这个奴才就不清楚了。只知道皇上刚下了旨,为首的那个叫蒋文庆的,已经定了斩立决。”
斩立决!
沈眉庄的指尖瞬间冰凉,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那……其他人呢?”
“这奴才就更不知道了。”苏培盛觑着她的脸色,话锋一转,试探道,“怎么,贵人您……是为着安答应的父亲来的?”
沈眉庄没有否认:“安答应伤心,我总不能坐视不理。”
“哎哟我的贵人呐!”
苏培盛一听这话,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急得直跺脚。
“您听奴才一句劝,这事儿,您最好是袖手旁观!”
“还请公公赐教。”
“您是聪明人,该知道皇上一向不喜后宫干政!”
苏培…盛凑近了些,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更何况这回是军国大事,还是事关那位年大将军的军情大事!”
“您这一开口,不就等于明着跟华妃娘娘过不去了吗?”
沈眉庄眉头紧锁:“这不是过得去过不去的事,人命关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
“您只能看着!”苏培盛的语气陡然重了几分,像是在敲打她。
“您想,这事儿,无论皇上知道不知道,您一封家书递回去,沈大人碍于情面,自然会设法从轻发落。”
“可万一呢?”
“万一这封信被有心人抓住了把柄,捅到皇上跟前,那可就不是救人,是结党了!”
“到时候,您父亲的前程还要不要了?您沈家的荣辱还要不要了?”
沈眉庄的脸色,一寸寸地白了下去。
“可安答应的父亲若真是冤枉的……”
“若真是冤枉的,皇上圣明,自有青天还他清白!”苏培盛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无比恳切。
“您没见方才皇上为这事儿发多大的脾气,您何苦要拿自己的圣眷和前程去冒险?”
“再说了,您如今怀着龙裔,眼瞅着就要协理六宫了,犯不着去蹚这趟浑水。”
他顿了顿,终于抛出了最致命,也是最诛心的一击。
“退一万步说,您这一开口,华妃娘娘要是知道了,为了给年将军出气,为了打压您……”
“安答应的父亲……怕是非死不可了!”
沈眉庄浑身剧震,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是了。
她怎么忘了华妃。
她若求情,只会坐实安家与她沈家是一党。
为了打压她,为了她腹中的孩子,华妃定会借题发挥,赶尽杀绝。
到那时,非但救不了安父,连自己的家族,腹中的孩子,都可能被一同拖入深渊!
她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脑中一片混乱。
一边是安陵容哭泣的脸,一边是华妃得意的笑。
一边是朋友的性命,一边是家族的未来和腹中孩儿的安危。
这道题,她根本没得选。
过了许久,久到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化作了一尊石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多谢公公提点。”
苏培盛如释重负,连忙躬身:“嗻。外头日头毒,小主您快些回宫歇着吧。”
沈眉庄点了点头,转身。
来时步履匆匆,带着一线希望。
回去时,脚步却无比沉重,心里压着一块比这紫禁城还要沉的巨石。
这条路,走不通。
硬闯,是死路一条。
她扶着采月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这条路,该怎么走回去?
这话,又该怎么对陵容说出口?
碧桐书院内,空气死寂得仿佛凝固了。
安陵容呆呆地坐着,一张小脸惨白如纸。
她的指尖用力绞着一方丝帕,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绸缎撕成碎片。
“哭,是这宫里最没用的东西。”
甄嬛将一盏微凉的茶推到她手边,声音不高,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满室的绝望。
“先把眼泪收回去,我们才有力气,想别的路。”
安陵容缓缓抬起一双哭得红肿的眼,声音细若游丝,又沙哑得厉害。
“还有什么路?”
“眉姐姐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这宫里,除了她,还有谁……还有谁能救我爹?”
“正因为眉姐姐没有开口,你父亲才多了一线生机。”
甄嬛看着她,目光清明得像淬了冰,一字一句,都在剖析着这盘血腥的棋局。
“你想,眉姐姐如今是什么身份?”
“她怀着龙裔,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
“她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你父亲去求情,皇上会怎么想?”
甄嬛的语速不快,却字字诛心。
“他会想,沈家这是要将手伸进军政里去,是要借着他的恩宠,去和年羹尧分庭抗礼!”
“这顶‘结党营私’的帽子一旦扣下来,谁都别想摘干净!”
她顿了顿,语气更沉,带着一丝冰冷的锋利。
“更何况,还有一个华妃在旁边虎视眈眈。”
“她巴不得眉姐姐犯错,巴不得抓到沈家的把柄!”
“只要眉姐姐开口求了情,华妃就能名正言顺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你父亲往死里整!”
“那不叫求情,那叫递刀子!”
甄嬛伸手,用力按住安陵容冰冷而颤抖的肩膀。
“所以,眉姐姐的退让,不是放弃你,而是在保你父亲的命,也是在保全我们所有人。”
“那我……我该怎么办?”
安陵容刚刚被强行止住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上,带着彻底的、灭顶的绝望。
“皇上今天已经下令将蒋文庆斩立决……下一个,很快就是我爹了……”
“那就去找一个人。”
甄嬛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入安陵容的眼底。
“一个比华妃,更不想看到年家权倾朝野的人。”
安陵容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
甄嬛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狠绝的、破釜沉舟的味道。
“皇——后。”
“皇后娘娘?”
安陵容像是溺水之人,猛地抓到了一根浮木,眼中瞬间爆出一丝光亮。
可那光亮,很快又被她骨子里的自卑和怯懦给浇灭了。
“她……她位份尊贵,会……会肯帮我吗?”
“她会的。”
甄嬛的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
“华妃借着她兄长的军功,在这后宫里作威作福,皇后娘娘隐忍了多久?”
“如今这桩案子,牵连的是军国大事,动摇的是前朝根基,更是皇后拿捏华妃,最好、也最锋利的一把刀。”
甄嬛凑近她,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头发颤的力量。
“你父亲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它是皇后递到皇上面前,刺向华妃和年家的一道光明正大的利器!”
“这把刀,皇后等了太久了。她,一定会用。”
景仁宫外,连宫墙的影子都透着一股能将人烤干的燥热。
剪秋一见二人,便屈膝行礼,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笑。
“给莞贵人、安答应请安。”
甄嬛扶了安陵容一把,开门见山:“剪秋姑姑,我与安答应有要事求见皇后娘娘,还请通报。”
剪秋脸上的笑意不变,语气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歉意。
“两位小主来得真不巧,娘娘出去了。”
甄嬛眉心微不可察地一动:“出去了?我记得这个时辰,娘娘该是午歇刚起。”
“是呢。”剪秋滴水不漏地应道,“可皇上在勤政殿召见,娘娘已经过去了。想来,也是为了西北粮草那桩事。”
话音刚落,安陵容便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冰凉的讥诮。
“皇后娘娘的消息真是灵通,竟算准了我和姐姐要来求她,便先一步去见皇上了。”
这话实在是大胆,连剪秋的眼皮都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
甄嬛却只是淡淡一笑,仿佛全然没听出其中的冒犯。
她心中澄澈如镜。
皇后不是算准了她们要来。
而是算准了,这件事,一定会有人来求她。
她抢先一步去勤政殿,不是为了避而不见,而是为了抢占先机,将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剪秋很快恢复如常,再次躬身,姿态恭敬。
“娘娘何时回来也说不准,若两位小主不嫌弃,不如先到偏殿用盏茶,稍等片刻。”
她顿了顿,补充道:“茶水点心都已备下了。”
茶水都备下了?
甄嬛心中了然。
看来皇后不是不见,而是要她们“等”。
等,也是一种施压,一种权术。
她拉了拉安陵容冰冷的衣袖,温声道:“那便有劳剪秋姑姑了。”
“两位小主请。”
踏入偏殿,一股凉意扑面而来,驱散了些许燥热。
桌上,果然已经摆好了精致的茶点,仿佛早知会有客来。
安陵容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甄嬛却好整以暇地端起了茶碗,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
这茶,怕是要等凉了才能喝到嘴里。
……
翊坤宫内,熏香袅袅,一派富贵奢靡。
华妃斜倚在榻上,任由颂芝小心翼翼地为她蔻丹色的指甲上,再添一层亮油。
“皇后去了勤政殿?”
华妃眼皮都未抬,声音懒洋洋的,仿佛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颂芝手上的动作不敢停,低眉顺眼地回话:“是,听说是为安答应的父亲,安比槐求情去了。”
“安比槐?”
华妃的动作停了,慢慢睁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琢磨。
“就是那个押送军粮不利,折了哥哥军中锐气的蠢货?”
“正是。”曹贵人连忙道,“娘娘的兄长年大将军在外辛苦征战,后方却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也难怪皇上要动雷霆之怒。只是……皇后娘娘这一去,怕是存了卖人情的心思。”
华妃嗤笑一声,将手抽了回来,对着光细细端详着自己鲜红如血的指甲。
“她哪里是去卖人情。”
“她是去本宫心口上捅刀子。”
她坐直了身子,看向曹贵人:“那个安答应,平日里是不是总跟在莞贵人跟惠贵人屁股后头?”
“回娘娘,是。她们三人素来情同姐妹。”
“情同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