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在前引路,孙妙青带着春桃、春喜,主仆三人沿着宫道,缓缓走向春熙殿。
春桃和春喜两个丫头,眼珠子几乎不够用。
她们一路低声交谈,对这皇宫的富丽堂皇惊叹连连,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妙常在,春熙殿到了。”
随着小太监一声通报,孙妙青停下脚步,抬眼望去。
朱红的宫墙高耸,上面覆盖着金黄的琉璃瓦,在午后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
殿前两棵高大的海棠树枝繁叶茂,可惜季节不对,并未开花。
整个宫殿瞧着确实气派。
但也透着一股子久无人居的冷清和寂寥。
“真漂亮啊!”春桃到底是小丫头心性,没忍住,压着嗓子惊叹,“小主,这可比咱们在苏州的宅子气派多了!”
引路的小太监耳朵尖,立刻接上话,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春桃姑娘好眼力。这春熙殿可是皇上登基时,特意下旨重新整修过的,用的料都是顶好的。”
孙妙青闻言,心中冷笑一声,跟明镜似的。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什么特意整修,不过是当年为了填充后宫,给新人们准备的屋子罢了。
这春熙殿在西六宫里位置最是偏僻,离皇帝常住的养心殿,隔着十万八千里。
说白了,就是个包装精美的高级冷宫预备役。
她这个“妙常在”的位份,从下往上数倒数第二级,能分到一宫偏殿,而不是跟人合住一个主殿,已经算是内务府看在她哥哥苏州织造的油水上,格外开恩了。
思及此,孙妙青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但转瞬又恢复如常。
职场上,被分到边缘部门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先没了斗志。
就在这时,殿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一排太监宫女应声而出,齐刷刷跪了一地。
为首的太监扯着嗓子高声唱喏:“妙常在到——”
“奴才(奴婢)恭迎小主,小主万福金安!”
声音洪亮,倒是训练有素,给她这个新来的小主做足了场面。
“都起来吧。”
孙妙青的声音清清淡淡,目光却如同一道精准的扫描仪,不着痕迹地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
两个小太监,两个小宫女。
这就是她未来在这宫里,明面上的全部班底了,她的初创团队。
引路的小太监见交接完毕,立刻躬身道:“小主既已安顿,奴才便先告退了。”
“公公慢走。”孙妙青朝春桃递了个眼色。
春桃瞬间心领神会,快步上前,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已经悄无声息地塞进了那小太监的袖子里。
小太监不动声色地用指尖捏了捏,眼睛骤然一亮。
脸上的笑容顿时真挚了十倍。
他凑近一步,用只有三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飞快地说道:“小主,咱们这春熙殿,往北走一箭之地,就是太后娘娘颐养天年的寿康宫。太后娘娘喜静,您平日里……多留心着些。”
孙妙青心中猛地一动。
寿康宫!
这可真是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她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温和地点点头,仿佛只是听到了一句寻常的嘱咐:“有劳公公提点。”
这钱,花得太值了。
冷宫预备役又如何?紧挨着公司里最大的靠山、董事长(太后)的养老别院,这地段,简直是绝处逢生!
送走了引路太监,春熙殿的庭院里便只剩下孙妙青和她未来的“员工们”。
风拂过高大的海棠树,叶片沙沙作响,衬得这方小院愈发寂静。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新来的四个奴才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只觉得新主子的目光如有实质,正一寸寸地审视着他们。
孙妙青不急着说话。
她走到那棵海棠树下,伸手拂了拂一片宽大的叶子,指尖沾上了一层薄薄的灰。
她一开口,声音温和得像苏州的春水,内容却淬着冰。
“我这个人,规矩不多。”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神经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只有两条。”
“第一,做好分内事。”
“第二,管好自己的嘴。”
她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你们各司其职,安分守己,我这里赏罚分明,绝不会亏待了忠心的人。”
孙妙青顿了顿,转过身,目光清凌凌地扫过他们,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可若是让我知道,谁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或是把殿里的话传到外头去……”
她的视线悠悠地转向院子角落里那口不起眼的古井。
井口黑黢黢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咱们这春熙殿地方偏,底下那口井瞧着也深。”
“到时候是填个人进去,还是捞个人上来,可就由不得你们自己了。”
这话一出,底下跪着的几人身子皆是狠狠一僵!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骨头缝里都渗着凉气。
这位新来的妙常在,明明笑得温婉,说出的话怎么比腊月的寒风还瘆人!
孙妙青将他们的恐惧尽收眼底,很好,下马威的效果达到了。
她收回目光,仿佛刚才只是在闲聊天气。
“你们二人,叫什么名字?”
她的目光落在两个小宫女身上,像两道冰凌子,刮得她们一哆嗦。
左边那个瞧着胆子大些,死死掐着掌心,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
“回小主,奴婢青珊。”
旁边那个则慢了半拍,头埋得更低,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奴婢……奴婢宝珠。”
“青珊,宝珠。”孙妙青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点了点头。
她转头对自己的陪嫁丫鬟说:“春桃,春喜。”
“是。”春桃春喜立刻应下。
孙妙青的目光又回到青珊和宝珠身上,语气缓和了些许,不再像刚才那般冷冽。
“除了分内事,可还有什么擅长的?”
这才是真正的面试环节。
青珊是个机灵的,立刻明白了主子的意思,连忙回话:“回小主,奴婢进宫前跟着家里的姑姑学过几年苏绣,虽手艺粗浅,但寻常的花样还能绣得。也……也识得几个字。”
识字?
孙妙青眼底划过一丝真正的赞许。这是个人才。
她又看向宝珠。
宝珠见青珊得了青眼,也鼓起勇气,脸涨得通红:“奴婢……奴婢的娘是厨娘,奴婢跟着学了些手艺,会做几样南方口味的小点心,杏仁酪、牛乳糕什么的……”
说到吃的,她的声音倒是大了些,眼里也闪着微光。
孙妙青嘴角的笑意这次真切了许多。
一个手巧识字,能办体面事。
一个精于吃食,能抓住人的胃。
不错,都是实用型技能。
“很好。”
“往后,青珊就跟着春桃,负责殿里日常的洒扫和摆设。”
“宝珠跟着春喜,专管茶水和厨房。”
孙妙青的目光越过她们,落在了那两个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的小太监身上。
那两人顿时一个激灵,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里。
“你们两个,也抬起头来。”孙妙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叫什么名字?会些什么?”
其中一个瘦高个儿的太监哆嗦了一下,抢先磕头回话,声音都带了颤音:“奴……奴才小卓子……奴才之前在内务府洒扫处当差,会、会打理花草……”
他说完,就把头死死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生怕这位新主子嫌他无用。
孙妙青不置可否,又看向另一个。
另一个小太监紧跟着磕头,虽也伏在地上,声音却稳了不少,条理清晰。
“回小主,奴才小沛子。奴才之前在敬事房跟着管事公公打杂,常跑腿传话,也跟着认了些字,会记些简单的账目。”
哦?
孙妙青眼底闪过一丝浓厚的兴趣。
会认字,还会记账,在敬事房待过,这意味着他不仅有文化,还可能接触过核心信息。
这可真是个意外之喜。
“很好。”
孙妙青淡淡夸了句。
就这么两个字,让底下跪着的四个人齐齐松了口气,后背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萝卜给多了会惯坏,大棒挥久了会打死。火候,刚刚好。
她缓步走回殿门前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声音也放缓了。
“都起来吧。”
“往后就在春熙殿当差,别的我不多说,只一句,把我的话记在心里。”
“是,小主。”四人战战兢兢地起身,垂手立在一旁,规矩得像四尊木雕。
孙妙青朝春桃和春喜看了一眼。
春桃立刻上前,给青珊和宝珠一人塞了个小巧的银裸子。
春喜则走到小卓子和小沛子面前,给他们一人递了个分量更足些的荷包。
“小主赏的,都收下吧。”春喜的声音清脆。
那银子和荷包沉甸甸的,带着一丝温热,握在手里,才让这四个新来的奴才感觉自己冰冷的四肢终于回了暖,又活了过来。
“谢小主赏赐!”
“奴才(奴婢)定当为小主尽心尽力,万死不辞!”
四人又激动地跪了下去,这一次,声音里满是真切的感激和死里逃生后的敬畏。
“行了,都去做事吧。”
孙妙青挥了挥手,不再看他们。
殿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视线,也仿佛隔绝了那份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宫廷威仪。
孙妙青长长吐出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脸颊。
“快坐下吧,都拘束一天了。”
声音里没了方才的威严,倒像是回到了苏州家里,卸下了一身疲惫。
春桃和春喜这才敢真正地放松,两人麻利地搬来脚踏,一左一右地为她捶着酸胀的小腿。
“小姐,可算是歇下来了。”春桃的手劲儿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方才您那样子,可真吓人,奴婢的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春喜更是心有余悸,小脸还有些白:“是啊是啊,宫里好大的规矩,奴婢站着腿都软了。”
她说着,又忍不住探头朝殿外望了望,眼里闪着新奇的光。
“不过……这宫里可真漂亮啊,比画本子里的仙宫还气派!”
孙妙青听着两个丫头的话,嘴角的笑意还没散去,眼里却已经恢复了清明。
漂亮?气派?
在这金玉堆砌的牢笼里,这些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她闭着眼,脑子里却在飞速复盘。
刚才那一场,算是一场还算成功的“团队组建”。
恩威并施,立规矩,画大饼,再给点甜头。
这套流程,她上辈子在公司里用来管理团队,简直不要太熟练。
青珊识字手巧,是门面,将来送礼交际能派上用场。
宝珠会做点心,是后勤保障,能把自己的胃伺候好,关键时刻,一道新奇吃食或许就能敲开一扇门。
小卓子胆小,但胜在听话,干些杂活足够。
而那个小沛子,识字会记账,在敬事房待过,是真正的意外之喜。
在这深宫里,消息和账目,就是眼睛和耳朵。
“小姐,您刚才赏出去的银子,是不是太多了些?”春喜到底是更稳重些,小声提醒道,
孙妙青睁开眼,眸光落在春桃担忧的脸上。
“不多。”她淡淡开口,“千金买马骨,这几个碎银子,买的是他们往后几个月的忠心,划算得很。”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问到了最要命的问题上。
“春桃,咱们的账上,还剩多少?”
这才是眼下最要命的。
宫里到处要花钱,打点各处关系更是个无底洞。
她可不想刚上岗就因为资金链断裂而项目失败。
春桃的脸色果然凝重起来,停下了捶腿的手,声音压得极低。
“小姐,太太给我们预备了三千两压箱底,大爷在您入宫前,又偷偷塞了一万两银票。”
“咱们如今,手里是宽裕的。”
加之前哥哥给的,现在有一万五了,
孙妙青心里有了底,面上却无波澜。
这笔巨款,在苏州足以富甲一方,可在这座用金银堆砌的销金窟里,怕是连个像样的水花都砸不出来。
至少,眼下这盘棋,能开了。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克制而迅速。
“进来。”
门被推开一条缝,新来的小太监小沛子躬着身子,连头都不敢抬,声音压得极低,吐字却异常清晰。
“启禀小主,皇后娘娘身边的剪秋姑姑来了,说是给您送赏赐,并请您三日后卯时,到景仁宫觐见。”
话音刚落,他飞快地补了一句。
“还有……翊坤宫的周公公也在前面候着,说有话要当面回禀小主。”
一句话,两个名字,像两座大山,瞬间压在了春桃和春喜的心头。
剪秋姑姑!皇后娘娘跟前最得脸的大宫女!
翊坤宫的周公公!那是宠冠六宫的华妃娘娘手下最会咬人的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