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丹楼,被一种奇特的寂静笼罩。那并非真空般的无声——鼎沸的丹炉轰鸣、仙官的匆匆脚步声、玉简破空的锐响,都被厚重的丹房玉墙和层层叠叠的禁制光幕过滤、削弱,最终沉淀成一种沉闷的嗡鸣,像困在巨壳里的蜂群,在空气里缓慢震荡。
空气比清晨更加粘稠滞重:浓郁的药香里掺了几分焦苦,那是丹药炼制失败后残留的气息;地火的硫磺味愈发刺鼻,带着地底熔岩的灼热;淬火的金属焦味缠绕其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腐物的甜腥气,黏在鼻腔里挥之不去。这股混合气息压在每个行走者的心头,连呼吸都似要多费几分力气。
墨尘端坐在典藏司乙字七号区的角落工位上。玉案上摊开的《九幽蚀骨草培育手札(残)》泛着焦黑的光泽——兽皮卷边缘被火焰燎得卷曲,部分文字已在岁月中斑驳,只留下模糊的刻痕。但他指尖触碰的,却是一枚自己带来的空白玉简:玉简通体呈淡青色,是最普通的“云纹玉”材质,指尖划过表面时,留下几道肉眼难辨的、如同蛛丝般的细微刻痕——那是他用极淡的仙力记录的信息碎片。
他看似闭目养神,眼帘轻垂,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实则识海深处,《九霄漏洞指南》正以惊人的速度运转。无数道神念丝线如同最精密的银毫,穿透典藏司的防护符阵,绕过书架的阻隔,悄无声息地探向丹楼的每
一个角落,捕捉着这座庞然大物内部流淌的“信息暗流”:
能量脉络
脚下三尺深处,地火主脉如同沉睡了万年的巨龙,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地底熔岩的沉闷震颤,透过玉阶缝隙传到足底,像是远古巨兽的心跳。无数条铭刻着“导火符”的金属管道从主脉延伸而出,如同巨龙的血管,将狂暴的地火能量输送到各个丹房。但乙字柒号区域的管道波动却异常——能量流速忽快忽慢,符文闪烁的频率也比昨日紊乱了三成,像是被人强行抽取了过多力量,导致整条分支脉络都在“喘息”。
符阵低语
环绕典藏司的防护符阵由上千个微型节点组成,平日里如同细密的齿轮咬合运转,发出近乎不可闻的“嗡鸣”。此刻,这嗡鸣的频率却发生了细微的偏移:以乙字柒号废丹处理区为圆心,符阵节点的微光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连原本稳定的“防窥探”符文,都出现了一瞬的空隙——那空隙虽短,却足以证明,柒号区正发生着某种能影响符阵的变动。
人心杂音
远处廊道里,两名低阶丹徒推着除尘法器走过,法器“嗡”的运转声掩盖了他们的低语,却瞒不过墨尘的神念:“……你听说没?柒号废丹区又加派人手了,昨晚运进去的东西怪得很,我路过时闻见味儿了,冲得连‘避瘴符’都挡不住,差点呛出眼泪……”“可不是嘛,监工今天鞭子抽得更狠了,好像怕有人偷懒似的……”
规则缝隙
《丹楼戒律堂管理条例》第四章第十七条补充条款在识海中反复闪烁,淡金色的文字如同活物般流转:“……若因古籍修复、丹方复原等特殊职司,确需实地考据药性、比对实物、探查古法遗迹等情况,可酌情申请临时‘实地考据令’,由典藏司主官初审,戒律堂终审。申请者需提供详实考据计划及必要性说明,明确活动范围及时长,不得干扰其他司处正常运作……”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独特韵律的震动,如同细针般刺入识海——是云逸的感应信号!那震动按“短-短-长”的节奏跳动,正是他们约定的“安全,可继续探查”的暗号。
墨尘指尖微不可察地在空白玉简上敲击了三下,回应的节奏同样轻缓:“收到,保持警惕。”做完这一切,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回那卷焦黑的兽皮卷上,指尖凝聚一丝淡白色的仙力,如同握着一支细笔,开始在兽皮卷的空白处“认真”描摹、注释。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指节微微用力,仿佛真的在为残缺的文字绞尽脑汁,只有眼底深处,一丝锐利的光芒如同寒星,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丹楼底层,靠近地火主脉分支的区域,空气灼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这里没有上层的温润仙气,只有扑面而来的热浪,混着令人作呕的焦糊与腐败气息——这里是乙字柒号废丹处理场。
巨大的处理场如同匍匐在地火熔岩上的钢铁巨兽:外墙由暗紫色的“玄铁石”铸就,表面布满被火焰灼烧的焦黑纹路,十几根粗大的排烟管道从屋顶伸出,喷吐着黑色的烟尘,落在地面上便将青石板灼出细小的凹痕。场区内,三座如同小山般的“蚀骨熔炉”正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炉口喷吐的暗红色火焰裹挟着火星,将源源不断倒入的废丹残渣焚化成灰烬。
云逸混在十几个仙仆中,穿着一身沾满污渍的粗布短褂——短褂原本是浅灰色,如今却被深褐色的丹渣印记和暗黑色的药液渍染得看不出原色,衣角还破了个洞,露出里面同样脏污的内衬。他脸上抹了三道黑灰,从额角斜划到下颌,遮住了原本清秀的眉眼,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正飞快地扫视着周围。他双手推着一辆沉重的推车,车架由“蚀骨金”打造,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推车上堆满了从各处丹房运来的废丹残渣:有的是焦黑的丹丸碎屑,有的是凝固成块的药液废料,散发着刺鼻的恶臭,连空气都仿佛被染成了灰黑色。
“快点!磨蹭什么!柒号熔炉快空了,耽误了时辰,仔细你们的皮!”
一个监工模样的仙吏挥舞着鞭子,厉声呵斥。那鞭子是用“火蚕丝”编织而成,鞭梢带着火星,划过空气时发出“噼啪”的脆响,擦着云逸的耳畔掠过——劲风裹挟着地火的灼热,烫得他耳尖一阵发麻。
云逸连忙缩了缩脖子,学着其他仙仆的样子,佝偻着背,更加卖力地推动推车。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混着脸上的黑灰淌到脖颈,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泥痕,痒得难受,他却不敢抬手擦拭。他低着头,目光却如同最警觉的猎鹰,掠过熔炉的火焰、监工的表情、其他仙仆的动作,将一切细节都记在心里。
处理场内部被划分为三个区域:焚化区、转运暂存区、废料堆放区。云逸他们的推车被引向了相对“干净”的转运暂存区——这里没有焚化区的烈焰,却堆放着上百个黑色的废丹桶,桶身烙印着不同的编号和来源丹房标记,比如“丙字三号房”“丁字五号房”,字体是用红色朱砂印上去的,有些已经被丹液浸得模糊。
几名身着灰色袍服的仙官站在暂存区中央,他们的袍服上绣着“验丹”二字,气息比监工凝练得多,手中拿着一枚淡蓝色的探测玉简和一个巴掌大的“验毒镜”,正对着每一桶废丹进行快速检测和记录。
“丙字三号房,废丹液三桶,杂质含量超标五成,符能残留浓度过高,标记‘柒号熔炉’。”一名灰袍仙官声音平淡地念着,手中玉简闪烁一下,记录下信息。
“丁字五号房,废丹渣五筐,含微量‘火铜精’未熔物,需单独提炼,标记‘癸字玖号’。”另一名仙官说着,用红色的朱砂笔在废丹桶上画了一个“玖”字。
“戊字库,过期‘凝神散’粉末七袋,药性流失殆尽,标记‘癸字玖号’。”
“癸字玖号?”云逸的心猛地一跳。这个编号,他在墨尘给他的玉简上见过!是墨哥重点标注的“需重点探查”区域!他强压住心头的悸动,推车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甚至故意放慢了几分,目光死死锁定那些被标记为“癸字玖号”的废丹桶——它们比其他废丹桶更厚实,桶身还刻着淡淡的隔绝符文,显然装的不是普通废丹。
他看到,这些“癸字玖号”废丹桶并未像其他废丹一样被推向熔炉,而是被另一队仙仆运走:那队仙仆穿着更精良的黑色短褂,动作迅捷而整齐,推着特制的黑色推车——推车表面刻满了“隔气符”和“镇煞符”,能隔绝桶内的气息。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废丹桶搬上推车,朝着处理场深处一条幽暗的通道走去。
通道入口处,两名身着玄铁重甲的戒律堂守卫如同门神般矗立:甲胄表面铭刻着“镇邪”符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头盔遮住了他们的脸,只露出一双闪烁着寒光的眼睛;他们手中握着长戟,戟尖对着地面,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压。通道上方,一块半尺宽的玉牌悬挂着,玉牌泛着幽冷的光芒,上面刻着三个古篆大字——“癸字玖号”,笔画遒劲,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癸字玖号……转运升级……”云逸心中默念,牢牢记住这个关键信息。他推着车走到焚化区的进料口,将废丹残渣一股脑倒入——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的呼吸灼穿,他却借着倾倒的动作,余光瞥向暂存区的监工和灰袍仙官。
只见那名之前呵斥他的监工正和一名灰袍仙官低声交谈,两人脸上都带着烦躁。
“……李魁大人催得紧,说这批‘玖号’的货必须在天黑前全部运进去,那边等着‘开炉’呢!”灰袍仙官压低声音抱怨,语气里满是不情愿。
“催命也没用!”监工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手里的鞭子在掌心拍了一下,“‘双符验令’的规矩摆在那儿!少一道符,别说进去,连通道的禁制都打不开!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鬼地方……”
双符验令!
云逸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惊雷击中。又是一个关键信息!他连忙装作被热浪熏得踉跄,身体微微前倾,耳朵竖得笔直,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哼,不就是怕出事吗?搞得神神秘秘的,不就是处理点废丹……”灰袍仙官还想抱怨,却被监工厉声打断。
“闭嘴!”监工脸色骤变,警惕地扫视四周,见没人注意,才压低声音警告,“不想活了?那地方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进去的东西,就没见出来过!规矩严点好,免得咱们掉脑袋!赶紧的,催催后面的人,别误了时辰!”
云逸不敢再听,连忙推着空车,跟着其他仙仆快步离开焚化区。他低着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蹦出来——癸字玖号、双符验令、“进去的东西没见出来过”,这些信息如同碎片,在他脑海中飞速拼凑,隐隐指向一个可怕的结论。
机会很快来了。当云逸推着第三车废丹渣返回转运暂存区时,恰好看到一名灰袍仙官正对着一个“癸字玖号”废丹桶皱眉——桶身上的隔绝符文似乎有些黯淡,正微微闪烁。
“喂!你!”灰袍仙官随手一指,正好指向云逸,“过来!把这个桶推到那边的检修台去!动作快点,别耽误验丹!”
云逸心中狂喜,脸上却露出茫然和一丝畏惧,连忙应了一声“是”,小跑过去,双手扶住桶身——桶身出乎意料的沉,还带着一丝微弱的震动,像是里面有东西在蠕动。他吃力地推动废丹桶,刻意放慢脚步,目光紧紧盯着癸字玖号通道的入口。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推车朝着通道走去。通道入口的戒律堂守卫立刻上前,拦住了推车。推车的仙仆恭敬地递上两枚玉符,双手捧着,姿态谦卑。
云逸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两枚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