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是盈盈一拜,礼数周全。
“晚辈苏慕烟,见过诸位乡老。”
那为首的老儒须发皆白,手持竹杖,冷哼一声:“女娃子休要多言!我等皆是读圣贤书之人,岂能容忍尔等武夫夺我桑梓,毁我宗祠?”
苏慕烟浅浅一笑,声音清亮如泉水叮咚:“老先生误会了。刺史大人屯田,非夺汝田,乃共治之。”
“共治?”老儒眉头一皱。
“然也。”苏慕烟款步上前,不卑不亢地说道:“如今淮南凋敝,千里无人烟。土地荒着,是天下的损失;百姓饿着,是官府的失职。刺史大人此举,是欲引无主之水,浇灌无主之田,收容无家之人,以安天下之心。诸位乡老的田产,只要有契可查,官府分毫不动,甚至会派人协助修缮水利,以为表率。至于那些抛荒的无主之地,与其让它长满荒草,何不交由官府,让将士与流民去开垦,为寿州多添一份口粮,多积一份底蕴?这难道不符合圣人‘民为贵,社稷次之’的教诲吗?”
她的一番话,有理有据,又引经据典,将一个“夺”字,巧妙地化解为“共治”与“安民”。
老儒沉默了。
他看着苏慕烟澄澈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丝毫的威逼,只有一片为民着想的诚恳。
他紧握竹杖的手,微微松开。
半晌,他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民为贵’,你这女娃子说得对。若李刺史真能做到所言,老夫愿带头响应。”
有了老儒的表态,其余村民的抵触情绪也随之瓦解。
寿州屯田的最后一块绊脚石被挪开,整个计划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
徐温,这位性格沉稳、做事踏实的将领,被李昭委以督工重任。
他脱下甲胄,换上短褂,亲自带着士兵与流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
他发现寿州境内旧有的沟渠大多淤塞毁坏,便组织人手,日夜不停地疏通。
遇到水源不足之处,他便亲自勘探地势,规划线路,带领众人开挖新的引水渠。
汗水浸透了衣背,泥土沾满了脸庞,但没有人叫苦。
士兵们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流民们则在久违的劳作中找到了归属感。
兵民之间,再无隔阂,只有铁锹与泥土碰撞的铿锵声,和引水渠中清流涌动的哗哗声。
春耕时节,李昭再次来到田间。
这一次,他没有站在高处俯瞰,而是脱下靴子,卷起裤腿,亲自走下水田,从农人手中接过一把翠绿的秧苗,认真地插入泥中。
刺史亲耕!
这一幕,如同一阵强心剂,注入了所有人的心中。
连高高在上的刺史大人都亲力亲为,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拼命?
一时间,整个寿州大地,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劳作景象。
时光飞逝,转眼秋至。
曾经的荒野,如今已是一片望不到边的金色海洋。
沉甸甸的谷穗压弯了稻秆,在秋风中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浪。
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稻香,孩童们在田埂上追逐嬉笑,农人们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寿州,这座在战火中挣扎的孤城,终于在这一年,实现了粮食的自给自足。
城里城外,到处传唱着一首新的民谣:“李公治田,沃野千里。兵农同心,天亦助之。”
刺史府内,庆功的酒宴刚刚散去,所有人的脸上都还带着满足和振奋的笑意。
李昭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城中百姓的欢声笑语。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闪入庭院,单膝跪地。
“主公。”
李昭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扬州密报。”来人递上一只小小的蜡丸。
李昭接过,指尖轻轻一捻,蜡丸应声而开,露出一张极小的纸条。
他展开纸条,借着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迹,瞳孔骤然一缩。
那双刚刚还因丰收而带着一丝暖意的眼眸,瞬间被一种冰冷彻骨的锋芒所取代,仿佛蛰伏已久的猛兽,终于嗅到了血腥味。
纸条在他指尖化为飞灰,随风飘散。
庭院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许久,李昭望着那满地金黄所映照出的富饶景象,仿佛在对自己,又仿佛在对整个天下,低声说道:
“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