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一个‘误会’!好一个‘归还三郡’!”
刘备猛地将帛书狠狠摔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他怒极反笑,笑声却比寒冬的朔风更凛冽刺骨,眼中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背主之贼!害吾手足!辱吾国格!区区一纸虚言,就想一笔勾销?!当孤是三岁孩童乎?!”
他“噌”地站起身,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劲风,手指戟指阶下抖成一团的细作,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响彻整个大殿。
“推出去!斩!将其首级,用石灰腌了!连同这封‘求和书’,给孤原封不动地送还建业!告诉碧眼儿!此仇不共戴天!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孤,必亲提大军,踏平江东!用他孙氏满门的血,祭奠我荆州枉死的军民!祭奠我白毦忠魂!”
“诺!”两名白毦兵士轰然应命,声如雷霆,拖着那已经瘫软如泥、屎尿齐流的细作就往外走。
殿内群臣,无论文官武将,皆被刘备这冲天的杀气和决绝的态度所震慑,无不噤若寒蝉,更无人敢言半个“和”字!
“陛下!”就在这杀气盈霄、群情激愤的当口,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
陈到踏前一步,抱拳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粗重的喘息和那细作被拖远时凄厉的惨嚎。
刘备赤红的双眼猛地转向陈到,那目光如同受伤的猛虎:“叔至?!汝欲阻孤复仇?!”
“末将不敢!”
陈到迎着那几乎要将他焚烧的目光,腰杆挺得笔直。
“东吴背信弃义,袭我荆州,害我将士,此仇不报,天理难容!末将恨不能即刻提兵,饮马建业!”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速加快,如同连珠弩箭,字字清晰,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然!陛下!此时倾国东征,有三危!”
“其一,关羽将军虽救回,重伤未愈,需静养。张将军痛兄之心切,然性情刚烈,若为先锋,恐中吴贼骄兵诱敌之计!
我蜀中百战精锐,多陷于荆州,新军初练,未成锋锐!此时强攻江东水网壁垒,胜算几何?”
“其二!”陈到声音更沉,“曹贼!此獠才是心腹大患!坐拥中原,虎视眈眈!若我主力尽出,与东吴在长江沿线缠斗不休,旷日持久,曹贼岂会坐视?
汉中新定,根基未稳!魏延、吴懿二位将军纵有通天之能,若曹贼亲提大军,自长安、陇右、上庸三路并进,汉中危矣!
若汉中再失,则蜀中门户洞开!我大军将腹背受敌,退路断绝!”
“其三!”陈到的目光锐利扫过殿中群臣,“东吴此番惶恐求和,正是惧我雷霆之怒!孙权、吕蒙,色厉内荏!其信中推诿,实为缓兵之计!
彼辈所求,不过喘息之机,加固江防,甚至…暗中勾结曹魏,引为外援!”
他猛地抱拳,声音陡然拔高,
“故!末将以为,当以雷霆之势,示我决绝复仇之志!斩使还书,震慑江东!令其日夜惶恐,寝食难安!同时——”
他深吸一口气,“暂缓大举东征!外示强硬,内修甲兵!以陛下亲笔国书,痛斥孙权背盟之罪,昭告天下!
令其归还荆州全境、交出吕蒙等祸首!此乃不可能之条件,只为占据大义名分,令其彻底孤立!
而我,则趁此间隙,全力固守汉中,恢复荆州流散军力,操练新军,广积粮秣!
待我白毦新军成锋,汉中固若金汤,关羽将军康复,再观曹魏动向!
届时,或联魏伐吴,或待其鹬蚌相争,我自可持利刃,一击而中其要害!
此乃以退为进,后发制人之策!请陛下明察!”
陈到一番话,如同疾风骤雨,瞬间将大殿内弥漫的狂怒和冲动的杀伐之气冲开了一道缝隙。
他条分缕析,直指要害,将一场看似不可避免的倾国复仇之战背后潜藏的致命危机,赤裸裸地剖开在所有人面前!
刘备脸上的狂怒僵住了,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陈到,胸膛剧烈起伏。
他握紧的拳头,指节咯咯作响,显然内心正在进行着惊涛骇浪般的挣扎。
倾国之恨,手足之仇,岂能忍?!
可陈到所言,句句如刀,刺中的都是蜀汉此刻最脆弱、最致命的软肋!
殿内死一般寂静。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御阶之上。
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陛下。”诸葛亮清越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缓步上前,羽扇轻摇,目光平静地扫过陈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最终落在刘备身上:“叔至将军所言,老成谋国,切中肯綮。亮,附议。”
他顿了顿,声音沉稳如磐石:“昔日光武皇帝中兴汉室,亦曾忍常人所不能忍。
勾践卧薪尝胆,终成霸业。
今日之势,孙权惶恐求和,正是惧我兵锋。
其内部,因未能擒杀关羽,吕蒙病重呕血,已生嫌隙裂痕。我若此时大举复仇,是逼其同仇敌忾,共御外辱。
反之,若示以必战之决心,却引而不发,其内部猜忌必生,恐慌日甚!孙权为求自保,定会不择手段,或加重盘剥民力以固江防,或卑躬屈膝求援于曹魏。无论其选哪条路,皆是自掘坟墓!待其民心尽失,内耗加剧,曹魏亦对其生吞并之心时…”
诸葛亮羽扇一顿,眼中寒光一闪:“便是我天兵东出,犁庭扫穴,光复荆襄,饮马建业之时!此乃…二虎竞食,坐收渔利之策也!”
“二虎竞食…”刘备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的狂暴怒火如同被投入寒潭的烙铁,在“嗤嗤”声中渐渐冷却、沉淀,最终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幽寒和决绝。他缓缓坐回御座,宽大的手掌重重按在冰冷的御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大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良久,刘备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声音终于响起,如同闷雷滚过天际:
“准奏。”
“依陈前将军、诸葛军师之策行事!”
“拟国书!痛斥碧眼儿背盟之罪!昭告天下!令其归还荆州全境,缚送吕蒙等贼子来献!否则,天兵所指,玉石俱焚!”
“诏令汉中魏延、吴懿!加固城防,广布斥候!无孤手令,一兵一卒不得擅离!给孤把汉中,守成铁桶!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来!”
“诏令李严!蜀中民政,恢复生产,安抚流民,征集粮秣!敢有懈怠者,斩!”
“陈到!”刘备的目光如电,射向阶下。
“末将在!”陈到抱拳躬身。
“白毦新军!孤予你三月之期!”刘备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三个月后,孤要看到一支能踏破长江天堑的虎狼之师!你可能做到?!”
陈到猛地抬头,迎着刘备那混合着无尽恨意与深沉期望的目光,胸中热血翻腾,抱拳的手甲重重叩击在胸铠之上,发出铿锵的金铁交鸣:
“末将!万死不辞!三月之后,必为陛下献上一支,可碎敌胆、可擎天倾的白毦铁军!”
“好!”刘备重重一掌拍在御案上,声震殿宇,“散朝!备战!”
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外面铅灰色的天空压得更低了。陈到按剑步出殿门,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身后,是行宫中压抑着雷霆的怒火和紧锣密鼓的备战气息;前方,是波涛诡谲的天下棋局和即将到来的血火淬炼。他握紧了惊鸿剑冰冷的剑柄,目光投向东方那片阴云密布的天空。
江东的惶恐,只是开始。更猛烈的暴风雨,正在这刀锋下的喘息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