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理念之争(1 / 2)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几乎要将整个中军大帐的顶盖掀翻。

篝火熊熊燃烧,将一张张沾染血污、尘土,此刻却因狂喜而扭曲涨红的面孔映照得如同庙里的怒目金刚。

酒坛泥封被粗暴地拍开,浓烈浑浊的酒液在粗陶碗里激荡泼洒。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尚未散去,又被这更加粗粝刺鼻的酒气狠狠压过,混杂成一股令人血脉贲张的铁与火的气息。

“胜了!汉中归我主矣!”

“曹贼败了!夏侯渊死了!哈哈哈哈!”

“主公威武!汉中王!”

狂热的嘶吼此起彼伏,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得胜的士卒们互相捶打着肩膀,勾着脖子灌酒,有人笑着笑着,眼泪就混着脸上的泥灰淌了下来,在火光下亮得刺眼。

这是用无数条命换来的胜果,每一口酒都带着袍泽的血味。

刘备高踞主位,身着崭新的玄色王服,头戴远游冠,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意气风发,嘴角始终向上弯着。

他一手按着腰间佩剑的剑柄,另一只手端着酒樽,频频向帐中诸将示意。

他身边,诸葛亮羽扇轻摇,素净的葛巾布袍在满帐的甲胄与血气中显得格外超然,清亮的眼眸扫过帐内每一处角落,深邃如渊。

将喧嚣下的疲惫、伤痛、算计与欲望尽收眼底。

陈到坐在靠近主位下首的位置,案几上的酒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但他却有些食不知味。

身上那套崭新的玄色甲胄压得肩膀有些沉,尤其是胸前那块新磨亮的护心镜,冰冷坚硬地抵着皮肉。

都亭侯的印绶沉甸甸地揣在怀中,像块烙铁。

篝火的光跳跃着,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

他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平放在膝头的双手上。

指节粗大,布满新旧交错的茧子和几道尚未愈合的浅口子。

就是这双手,刚刚在定军山侧翼的鹰嘴崖,握着一把砍卷了刃的环首刀,不知劈开了多少曹军的甲胄、骨肉。

震得虎口崩裂的触感,滚烫粘稠的鲜血喷溅在脸上的温度,此刻隔着喧嚣,依旧顽固地烙印在神经末梢,带来一阵阵细微的痉挛。

“叔至!”

刘备洪亮的声音穿透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

“孤的定海神针!今日大宴,你这首功之臣,焉能独坐?”

陈到猛地回神,抬眼望去,正对上刘备那双因酒意和兴奋而格外明亮的眼睛。

他慌忙起身,动作牵扯到肋下和手臂几处尚未完全愈合的箭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强行舒展开。

他端起面前盛满酒浆的粗陶碗,躬身行礼。

“主公谬赞。定军山一战,赖主公英明决断,军师运筹帷幄,黄老将军神勇无双,将士用命死战。

末将区区微劳,安敢居功?皆是托主公洪福!”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附近几桌将领耳中。

不远处的黄忠须发皆张,闻言哈哈一笑,声如洪钟。

“陈将军过谦了!若非你率白毦健儿在鹰嘴崖死死顶住张合那厮的虎豹骑,老夫这把老骨头,焉能摸到夏侯渊的边儿?”

他端起海碗,遥遥对着陈到,

“来!老黄敬你一碗!谢你救命之恩!”

说罢,仰头咕咚咕咚,一大碗酒瞬间见底,酒液顺着花白的胡须淌下。

陈到不敢怠慢,连忙举碗相迎。

“老将军神射无双,阵斩夏侯,此乃盖世奇功!末将敬服!”

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灼烧着食道,带来一丝暖意,也压下了些许血腥的记忆。

刘备看着二人,笑意更深,抚掌道:

“好!汉升勇烈,叔至忠坚!皆孤之肱骨!”

他的目光落在陈到身上那套与众不同的甲胄上。

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他身后肃立的几名亲兵头上。

崭新的朱漆皮胄在火光下反射着温润而肃杀的光泽。

这是刘备在战后亲自颁下的恩赏,赐予陈到麾下白毦兵的精锐佩戴。

“孤今日加封叔至为都亭侯,赐金百斤,帛千匹!”

刘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天下的威仪,帐内喧嚣为之一静。

“更钦命陈叔至为白毦督!统领孤之亲军白毦兵!

即日起,白毦兵为我大汉王师之锋锐,凡白毦所至,如孤亲临!”

“哗——”

短暂的寂静后,是更加汹涌的声浪。

“贺喜陈将军!”

“白毦督!实至名归!”

“白毦威武!”

羡慕、敬畏、讨好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陈到身上。

他再次躬身:“末将陈到,谢主公厚恩!必效死力,以报万一!”

心中却无太多波澜,只有沉甸甸的责任。

白毦兵,这柄刘备未来的贴身利刃,终于名正言顺地握在了他的手中,也意味着更多的血战在前方等候。

他眼角余光扫过主位另一侧。

张飞正搂着一个刚倒完酒的亲兵,蒲扇般的大手拍得那小兵龇牙咧嘴。

自己则扯着嗓子吼着不成调的军歌,铜铃大眼瞪得溜圆,满脸的痛快,显然对陈到的擢升毫无芥蒂。

而关羽的位置却稍显空荡…

坐姿依旧挺拔如松,面如重枣,凤目微阖,一手轻捋着那部美髯,另一手只是偶尔端起酒杯沾沾唇,对帐中的喧嚣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的疏离。

那身标志性的鹦哥绿战袍,在满帐的玄黑与土黄中,显得孤傲而沉寂。

陈到心中微凛。

荆州……

那两个字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盘踞上心头。

定军山的胜利,汉中之地的归属,此刻在关羽眼中,或许远不如他坐镇的那片荆襄九郡来得重要。

这位二爷的骄傲,是刻进骨子里的,也是日后那场滔天大祸的根源。

如何在这位心高气傲的关二爷面前,不动声色地为荆州的未来布下一道保险?

陈到捏紧了酒碗的边沿,指节微微泛白。

“主公,”

一个清越温和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帐中的喧哗。

诸葛亮羽扇轻摇,脸上带着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目光却越过跳动的火焰,精准地落在陈到脸上。

“叔至将军新晋白毦督,统领王上亲军,责任重大。

不知将军对白毦兵日后擢选、操训、用度,可有方略?亮愿闻其详。”

来了!

陈到精神一振。

诸葛亮的考校,也是他展示价值、争取更多话语权的绝佳机会。

他放下酒碗,起身离席,走到大帐中央,对着刘备和诸葛亮抱拳躬身。

帐内所有目光,包括关羽那微阖的凤目也稍稍睁开了些,投了过来。

“禀军师,”

陈到声音清晰,语速平稳,

“白毦兵,乃主公之盾,亦为主公之刃。末将以为,其擢选,首重忠勇!

非身家清白、世代忠良、且有死战不退之志者不可入!

其次重筋骨,非体魄强健、能负重疾行、开得硬弓者不可取!至于操训……”

他的目光扫过帐中那些经历过定军山血战的将领们疲惫而亢奋的脸。

“鹰嘴崖一战,白毦兵三百死士,阻张合五千虎豹骑于崖前。

彼等装备精良,人皆悍勇,更兼铁骑冲阵,势不可挡。

若非我等据险死守,结小阵而自固,彼此呼应,以命换命,绝难支撑至黄老将军功成之时。”

陈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描述着那场惨烈战斗的核心…

面对绝对优势的敌军精锐骑兵,死守、结阵、配合、牺牲!

帐中喧嚣彻底平息,许多将领脸上的醉意褪去,代之以凝重和回忆的痛楚。

鹰嘴崖狭窄的山道上,层层叠叠的尸体,卷刃的刀枪,抱着敌人一起滚落深涧的身影……

仿佛就在眼前。

“故末将以为,”陈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战场上特有的决断。

“白毦操训,当效法此战!一练死志!非有为主公效死之决绝,不配入白毦之门!

二练筋骨!披重甲,负粮秣,日行百里为常,攀山越岭如履平地!

三练结阵!十人一火,五十人一队,进退如一,攻守相依,纵使深陷重围,亦能自成壁垒!

四练技击!刀矛弓弩,皆需精熟,尤重近身搏杀之术,刀刀见血,以命搏命!”

每说一句,目光便扫过帐中诸将,尤其是看向关羽的方向时,语气更加沉凝。

“此非为求花巧,实乃血战所得!

白毦兵,当为军中砥柱!若遇强敌,当如磐石,纵使粉身碎骨,亦要阻敌于主公身前!

若为主公前驱,当如利刃,直插敌心,一击致命!此乃白毦兵之根本!”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陈到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字字句句砸在众人心上。

这哪里是练兵?

这分明是锻造一群只为杀戮和牺牲而存在的战争机器!

但经历过定军山血战的人,都明白陈到所言非虚。

没有那种决死的意志和严苛到极致的配合,鹰嘴崖早就被张合的铁蹄踏平了。

刘备脸上的笑容敛去,眼神逐渐变得锐利。

他缓缓点头:“磐石之固,利刃之锋……叔至此言,深得孤心!白毦兵,当如是!”

诸葛亮羽扇轻摇,眼中闪过一丝激赏。

他需要的,正是这样一支能在关键时刻顶上去、砸进去的绝对力量!

他正要开口,一个浑厚却带着明显不以为然的声音响起。

“哼!”

声音来自关羽。

关羽凤目睁开,丹凤眼中精光湛然,直视着大帐中央的陈到。

一声轻哼,如同重锤,打破了刚刚因陈到话语带来的凝重氛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陈将军所言,忠勇可嘉。”

关羽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金铁交鸣,直刺人心。

“‘为主公效死’,‘以命搏命’,此乃军士本分,何足为训?

我关某坐镇荆州,麾下儿郎,岂无此志?”

他缓缓站起身,鹦哥绿战袍在火光下仿佛流动的碧波。

一股无形的气势随着他的起身弥漫开来,帐中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

张飞也停止了吵闹,有些茫然地看向自家二哥。

关羽的目光锐利如刀,刮在陈到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