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笔朱批带来的寒意,比门外呼啸的风雪更加刺骨。
江疏影独自在厢房中坐了许久,炭火的暖意似乎再也无法驱散她心底的冰冷。那轻描淡写的“详加勘议”四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和她带来的秘密,一同钉死在了这临安城繁琐而低效的官僚程序上。
晏几道自那之后便未再出现,只有那个沉默的老仆按时送来清淡的饭食和更换的伤药。这处宅邸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寂静得令人心慌。江疏影的腿伤在药力的作用下疼痛稍减,但每一次心跳都似乎在提醒她时间的流逝——江北的战火不会因临安的“详加勘议”而暂停片刻。
第三天清晨,老仆带来了消息:枢密院来人,请“北归义士”携所呈之物,前往衙署问话。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只是这速度,比起她想象中的军情如火,慢得如同老牛破车。
来接她的是两名身着低级文官服色的小吏,面色倨傲,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没有车轿,只示意她跟随步行。晏几道依旧没有露面,仿佛那夜的援手只是她濒临绝望时产生的幻觉。
走在前往枢密院的路上,临安城似乎恢复了几分白日里的生气。街市上人流如织,叫卖声不绝,酒旗茶幌在微风中招展,仿佛北方的烽火、江淮的糜烂都与这座“行在”无关。这份畸形的繁华,像一层华丽的绸缎,覆盖在即将溃烂的脓疮之上,让江疏影感到一阵阵反胃。
枢密院衙署位于皇城附近,门庭森严。穿过几重门户,她被引至一处偏堂。堂内陈设古旧,散发着纸张和霉味混合的气息。主位上坐着一位身着紫袍的中年官员,面皮白净,眼袋浮肿,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碗盖,正是那夜在宫门前见过的王侍郎。他下首坐着几位青绿袍服的属官,各自面前摆着笔墨纸砚,俨然一副升堂问案的架势。
“下站者可是北归人江疏影?”王侍郎眼皮都未抬一下,拖长了官腔问道。
“是。”江疏影站在堂下,伤腿隐隐作痛,让她身形微晃,但她竭力站稳。
“奉上官朱批,勘问你所述军情及所携之物。你将北上所见,蒙古兵势、部署,一一据实道来,不得有丝毫隐瞒虚饰!”王侍郎放下茶碗,语气威严,却透着一股例行公事的敷衍。
江疏影深吸一口气,将从河北、山东一路所见,蒙古骑兵调动、粮草囤积、尤其是登州之畔所见庞大舰队雏形,以及贺平“海狼营”的活动,尽可能清晰、简洁地陈述出来。她每说一句,旁边便有书吏运笔如飞地记录。然而,她注意到王侍郎的眼神逐渐变得游离,手指甚至开始有些不耐烦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综上所述,”江疏影最后总结道,声音因长时间的陈述而更加沙哑,“蒙古此番南侵,绝非以往劫掠扰边,乃是意图一举覆灭我朝!其陆路攻势凶猛,然其海上动向尤为可虑!‘海疆巡鉴’所载海防布署,必须即刻调整,以防不测!”
堂内静默了片刻。只有书吏搁笔时轻微的“嗒”声。
王侍郎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怀疑与不以为然的神色:“你之所言,听起来确乎惊心动魄。然则,你一口一个蒙古大军,动辄覆灭我朝,可有真凭实据?你所言登州舰队,规模几何?舰船制式如何?主将何人?这些,你可能详述?”
江疏影一滞。她当时身处逃亡,险象环生,能窥得舰队轮廓已是侥幸,如何能探知这等细节?“我……我当时被追杀,只能远观,无法近察……”
“哦?远观?”王侍郎拖长了语调,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那就是说,并无实证了?至于贺平,此人名号,北地流言中倒是偶有提及,是否真如你所言那般了得,亦未可知。或许,只是你道听途说,乃至……夸大其词?”
“我没有!”江疏影胸口一股郁气翻涌,几乎要冲口而出沈允明等人的牺牲,但话到嘴边又死死咽下。在这些官员面前,提及那些名字,除了徒惹怀疑,还能有什么作用?
“罢了。”王侍郎摆了摆手,似乎懒得再纠缠,“你既言携有‘海疆巡鉴’雄令及蒙古边防舆图,且将实物呈上,由诸位大人共同勘验。”
江疏影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紧紧抱在怀里的油布包裹解开,露出里面的舆图卷轴和那枚样式古朴、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雄令。
一名属官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两件东西捧到王侍郎面前的公案上。
王侍郎先是拿起那枚雄令,翻来覆去看了几眼,眉头微蹙:“此物形制……倒是古拙。然,‘海疆巡鉴’乃国朝机密,雌雄双令合一方能开启秘藏图卷。这雄令……何以流落北地?又何以到你手中?你之前所言‘青蚨’陈啸,又是何人?在何处任职?这些,你须得交代清楚。”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套索,再次勒紧。陈啸的身份是暗桩,如何能明言?
“陈啸……乃忠义之士,为传递此令,已殉国。其身份……不便明言。”江疏影艰难地回答。
“不便明言?”王侍郎的声调扬了起来,带着明显的不悦,“那就是来历不明了?”
他又展开那份舆图。舆图之上,山川地形、关隘戍堡标注得极为详尽,许多地名、兵力符号皆是蒙古文与汉文对照,一眼望去便知非同小可。王侍郎和几位属官凑在一起看了半晌,低声议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