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渡黄河后,气候愈发干冷。风沙取代了江南的烟雨,扑打在脸上,带着粗粝的质感。驿道两旁,多是枯黄的草甸和裸露的黄土,偶见成片的白杨林,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灰蒙蒙的天空,一派萧索的北国冬景。
使团沿着官道向东北方向行进,目的地是邯郸。行程沉闷而压抑,黄河冰上的意外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每个人心里。巴特尔千户脾气越发暴躁,对下属动辄斥骂。副使张文谦则更加沉默,常常独自坐在车中,不知在想些什么。通译忽伦依旧活跃,但那双精明的眼睛扫视队伍时,更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江疏影保持着低调,大部分时间默然骑马,观察着沿途的地形、驿站、以及往来各色人等。她将自己沉浸在“江影”这个角色里——一个家道中落、背井离乡、对未来既茫然又带着一丝功利的书生。她偶尔会与张文谦讨论几句经义,态度不卑不亢,言辞谨慎,既不过分显露才华,也不显得过于无知,恰到好处地维持着一个落魄文人的人设。
这日午后,队伍行至一段古驿道。道旁立着一块斑驳的石碑,上面刻着“邯郸古道”几个模糊的大字。据张文谦介绍,此道历史悠久,曾是连接中原与燕赵的交通要冲,兵家必争,商旅往来,不知承载了多少兴衰往事。如今虽略显荒僻,但基石犹在,车马行于其上,仿佛能听到历史的回响。
路面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历经千年车马碾轧、风雨侵蚀,已变得凹凸不平,裂缝处顽强地钻出枯黄的草茎。车轮碾过,发出沉闷的辘辘声,马蹄踏在石板上,嘚嘚作响,在这空旷的原野上传得很远。
江疏影放慢马速,目光细细扫过古道、残碑、以及路旁偶尔出现的废弃土堡和烽燧遗址。作为一名“执砚者”,观察与记忆已成本能。她在脑海中勾勒着地形,记录着可能的藏身之处与撤离路线。
行至一处岔路口,古道在此分作两条,一条较为平坦宽阔,显然是如今官道的主干;另一条则蜿蜒向上,没入一片丘陵地带,看起来更为古老荒凉。使团自然选择了主干道,在一处背风的坡地暂时休整,饮马喂料。
江疏影借口活动筋骨,牵着马,看似随意地走向那条荒僻的古道岔路。她走得并不远,约莫百余步,便停了下来。这里地势稍高,可以俯瞰使团休整之地,又能避开大部分人的视线。
寒风掠过枯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她靠在一块半人高的、布满风蚀孔洞的褐色巨石旁,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石面。起初,她并未在意,这些古老岩石上的痕迹,多是岁月与风沙的刻刀所为。
然而,当她的指尖拂过一处看似凌乱的划痕时,动作猛地一顿。
那并非天然形成的纹路。划痕深而短促,带着一种人为的、刻意留下的力量感。她凝神细看,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
那是一个标记。
一个她曾在父亲遗留的笔记中见过的、极其隐秘的标记!
标记由三道短竖和一道斜线组成,形似一个简化的箭头,指向巨石底部一个不起眼的缝隙。这标记,属于二十多年前,那支由她父亲江维岳参与策划、最终功败垂成、血染沙场的北伐先锋军!那是他们内部用来指引路径、标示危险的暗号之一!
父亲……他当年也曾踏足此地吗?在这条北上抗敌的古道上,他是否也曾在此巨石旁驻足,刻下这指引同伴的印记?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激动猛地涌上心头,瞬间冲垮了她这些时日以来精心构筑的冷静外壳。她仿佛能透过冰冷的岩石,感受到父亲当年在此地留下的体温与决绝。那不仅是北伐的遗痕,更是她血脉相连的根源,是她如今孤身北上的宿命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