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木板隔音很差,楼下收拾碗碟的声响、赵红梅低声嘱咐伙计明日采买事项的声音、乃至街面上偶尔驶过的车辆声,都清晰可闻。陈山河躺在窄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上那盏蒙尘的节能灯管。王建军最后那句“时代变了,好自为之”,如同冰冷的蛇,缠绕在他的心头,缓慢收紧。
派出所里的每一幕都在他脑中回放。王建军那双锐利如隼、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的眼;那张划定了他活动范围的、带着羞辱意味的地图;那一句句冰冷如铁、不容置疑的规定。这不是简单的例行公事,这是一场无声的宣战,一场划定战场的宣言。王建军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你所谓的自由,不过是我允许范围内的活动。
屈辱感像细小的火苗,在心底深处舔舐。曾几何时,他陈山河何曾被人如此拿捏,如此居高临下地警告?但现实是,他必须咽下这口屈辱,甚至要表现得顺从、感激。假释,这根看似救命的稻草,另一端就攥在王建军手里。他稍有不慎,就会被再次拖回那片暗无天日的深渊。
“重新做人……”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嘲讽。怎么做人?做一个像街上那些为生计奔波、对强权卑躬屈膝的普通人?他骨子里那份属于枭雄的桀骜与狠厉,真的能就此磨平吗?
楼下渐渐安静下来。听到赵红梅送走最后一个伙计,锁上餐馆大门的声音。接着,是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踏上木楼梯。
“山河?”赵红梅在门外轻声唤道,带着试探。
“门没锁。”陈山河应道,声音有些沙哑。
赵红梅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喝点热牛奶,助眠。”她将杯子放在床头的小桌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路灯光,观察着陈山河的脸色。他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那份沉郁的气场,让她心头揪紧。
“王建军……他没为难你吧?”她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在床沿小心坐下。
陈山河坐起身,没有去碰那杯牛奶。“没有。只是把规矩又说了一遍。”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每周报到一次,活动范围仅限于西桥这一片,不能接触有前科的人,不能去娱乐场所……很多不能。”
赵红梅听着,眉头越皱越紧。这些规定,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陈山河牢牢罩住,也意味着他们未来的生活将处处受限。
“那他……有没有提别的?”她试探着问,比如过去那些还没清算的旧账,比如那些依旧对陈山河虎视眈眈的仇家。
陈山河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他只说,让我安分守己,记住自己的身份。”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红梅,你觉得……时代真的变了吗?”
赵红梅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想了想,叹了口气:“变了吧……你看街上,楼越来越高,车越来越多,人人都在谈赚钱,谈做生意。以前厂子里那套,讲哥们义气,讲谁拳头硬,现在……好像不太行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就连混社会的,也都学着开公司,穿西装了。像李宏伟那样明目张胆打打杀杀的,少了。”
陈山河默然。赵红梅的话,印证了他走在街上的感受。旧的秩序在瓦解,新的规则他尚未读懂。他就像一个被抛上岸的鱼,曾经赖以生存的水域已经干涸,而岸上的空气让他窒息。
“王建军说的没错,”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赵红梅说,“时代是变了。”所以,他这套过时的“枭雄”做派,不仅无用,而且危险。
“那……我们以后怎么办?”赵红梅看着他,眼里带着依赖和迷茫。她习惯了听从他的决定,哪怕是在他最落魄的时候。
陈山河收回目光,看向她。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庞显得柔和而脆弱。这个女人,在他最风光时没有依附,在他跌入谷底时却没有离开。他不能再把她拖入任何可能的危险之中。
“按他说的做。”陈山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力量,“安分守己。守着这个餐馆,过日子。”
“过日子……”赵红梅重复着这三个字,心里五味杂陈。这曾经是她渴望的平凡生活,但以这样一种被监视、被束缚的方式开始,却让她感到无比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