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格格不入(2 / 2)

陈默这才注意到,靠近阳台的那张书桌前,坐着另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们,坐姿却很舒展,一条胳膊随意地搭在椅背上,手指间夹着一支看起来就很精致的银色手机,正漫不经心地转动着。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淡粉色poLo衫,卡其色的休闲长裤,脚上一双一尘不染的白色休闲鞋,随意地搁在桌下的横栏上。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带着清晰的纹路。

听到刘洋的话,他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相当白净俊朗的脸,鼻梁很高,嘴唇薄薄的,嘴角天然地带着一点上翘的弧度,但眼神里却没什么笑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懒洋洋的打量。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慢条斯理地从陈默的头顶扫到脚底——那乱糟糟的、沾着尘土的头发,那洗得发白、领口都磨破了的旧上衣,那明显不合身、裤脚短了一截的裤子,那双崭新的、却与这身打扮格格不入的千层底布鞋,最后,定格在他脚边那个鼓鼓囊囊、印着“尿素”字样的化肥袋子上。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明显的嘲讽,只是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漠然。像是在看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略显奇怪的物品。

陈默感觉自己的脊柱像是被那目光瞬间冻住了,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来。他僵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脸颊、耳朵、脖子,不可抑制地开始发烫,烧得厉害。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这身粗布衣服摩擦皮肤的粗糙感,以及那双新布鞋硬梆梆的鞋底硌着脚心的不适。

“张浩。”那人淡淡地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城里人特有的、略显扁平的普通话腔调,吐字清晰,却透着一股疏离,“魔都来的。”他报出地名时,语气里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不加掩饰的优越感。

说完,他就没什么兴趣似的转回了身,继续摆弄他那部漂亮的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打量,已经耗尽了他对这位新室友的全部好奇心。

刘洋似乎有点尴尬,圆场似的干笑了两声,挠了挠头:“魔都好地方啊!繁华!那啥…陈默,你别介意,浩子就这脾气,人不坏…你快收拾吧,一会儿咱们一起去食堂尝尝鲜?听说二食堂的麻辣烫一绝…”

陈默像是没听见,只是僵硬地、近乎麻木地,挪动脚步,走向靠阳台那个空着的、离张浩最远的铺位。他把肩上那个沉重的化肥袋子卸下来,放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噗”一声闷响。

刘洋热情地帮他指着柜子和书桌的使用方法,又介绍着水房和厕所的位置。陈默只是低着头,含糊地“嗯”着,不敢抬头看刘洋,更不敢看向张浩的方向。

他蹲下身,手指有些颤抖地,解开捆绑化肥袋口的麻绳。那股从家里带来的、混杂着黄土干燥气息和母亲针线筐味道的气息,瞬间从袋口逸散出来,在这间弥漫着洗衣液清香和皮革味的崭新宿舍里,显得那么突兀,那么刺鼻,那么…不合时宜。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来自张浩的、并无恶意却更具杀伤力的漠然目光,似乎又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刘洋还在说着什么,声音却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罩,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慢慢地、一件一件地,往外掏着行李。几件叠得整整齐齐、却明显旧得发硬的衣裤;母亲塞进来的那包煮鸡蛋,用旧毛巾裹着;那本用旧报纸包着的字典;还有最底下,那双备用的、同样崭新的千层底布鞋。

每拿出一件,他都觉得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剥掉自己一层皮,露出里面更加寒酸、更加粗陋的底色。脸颊上的火烧一直蔓延到了全身,额头上却渗出冰冷的虚汗。手指碰到那硬邦邦的新布鞋鞋底,昨夜油灯下母亲吮吸被针扎破的手指的画面,又一次狠狠撞进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羞耻和窒息般的酸楚。

宿舍里很安静,只有刘洋偶尔的说话声,和张浩手机里传来的极其细微的游戏音效声。

这安静,比火车上的轰鸣更加震耳欲聋。

他蹲在那一小堆寒酸的、与这个明亮崭新环境格格不入的行李前,像一只误闯入精美玻璃花房的土拨鼠,被四面八方无形的壁垒撞得头破血流,无所遁形。

窗外,大学校园的广播忽然响起,播放着一首旋律轻快、他完全听不懂的流行歌曲,夹杂着模糊的新闻和通知。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一切都很好,很光明,很未来。

可他只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法驱散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