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破窗时,稻穗抽出来了。
不是金黄,而是带着灰青底色的长穗,在光下泛着冷调光泽。它们挺立着,穗粒饱满,排列得整齐得不像自然生长出来的。陈砚伸手轻抚,指尖传来异样的感觉——不像稻谷,倒像某种矿物凝成的,坚硬、冰冷。
“熟了。”赵铁柱走过来,摘下一穗,搓了几下。谷壳脱落,露出里面的粉末,深青色,表面流动着金属般的光泽。
“不对劲。”他皱眉,“往年是银白的,这……像铁粉。”
周映荷接过一点,捻了捻,眉头紧锁:“太密了,颗粒之间几乎没有空隙。活性值超了三倍,这种密度根本不可能存在于自然界。”
陈砚取出陶罐——祖传的祭器,厚实的陶胎,内壁刻着古老符文。他小心倒入粉末,罐底发出“叮”的一声,像石子落地。他把残卷盖在罐口,闭眼感应。
纸面再度发烫,却没有浮现完整纹路,只有一行模糊字迹缓缓显现:
“信若过极,物反其形。”
他睁开眼,盯着那青光流转的粉末,久久不语。
这句话出自《农经遗录》,意思是:信念若超越极限,事物便会失去本来形态。他们太急了,太拼命了,土地感受到了那种近乎执念的渴望,于是用尽全力回应——催生出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
赵铁柱点燃一支烟,火光在昏暗中闪了一下。“意思是,咱们太拼了?土地以为我们疯了,所以给了个怪东西?”
“不是怪。”周映荷摇头,声音弱却坚定,“是回应。它接收到了‘必须完成’的执念,于是倾尽所有力量。这不是失败,是超载的结果。”
陈砚剥开最后一株稻秆,茎部没有空腔,全是致密的纤维,像压缩过的金属丝。他忽然想起爷爷笔记里的一句话:“稻为信使,非力可夺。”
稻,从来不是靠蛮力能掌控的作物。它是信使,传递的是人与土地之间的约定。当你违背这份信任,哪怕出于善意,也会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还剩六小时。”赵铁柱看了眼手机,“够不够送去古井?”
“送不送,都得交。”陈砚盖上陶罐,“契约认的是量,不是颜色。”
三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赵铁柱关设备、拔电源、收工具箱;周映荷收回菌丝,最后一丝银光隐入皮肤,整个人晃了一下,被陈砚扶住。
“你还好吗?”他问。
她笑了笑:“死不了。就是……有点累。”
临走前,陈砚回头看了一眼。
墙角的节气图被风吹落一角,露出砖缝里嵌着的一小块铜片——是早年装温控器时留下的零件,没人记得它存在多久了。他盯着那铜片,忽然觉得它像一枚封印,默默守护着一段被遗忘的往事。
他走在最前面,陶罐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沉睡的婴孩。走出门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稻秆没倒。就算被收割了,剩下的残茬依然笔直立着,像一根根钉进土里的针,刺向天空,不肯低头。
风停了。
他转身下台阶,脚踩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远处,镇中心方向,古井旁的黑色三角旗还在飘。那是“还信礼”的警示旗,每年春分前后,要把第一批成熟的稻粉投入井中,作为对土地的回馈。若逾期未交,传说会有灾厄降临——干旱、虫害、疫病接连不断。
这条路,陈家走了三代。
爷爷说过:“我们不是种地的人,是守约的人。”
现在,轮到他了。
陈砚脚步不停,心里浮现出许多画面:小时候爷爷教他认节气,少年时父亲因未能履约而病倒,长大后独自翻阅泛黄的手稿……这一切,都不是为了荣耀或利益,只是为了守住一个承诺。
哪怕代价是扭曲的稻穗,是透支的身体,是未知的后果。
他知道,前方不只是仪式,还有可能觉醒的古老规则。那种力量不属于科学,也无法解释,但它真实存在,潜伏在每一寸土地之下,等待被唤醒或触怒。
赵铁柱默默检查背包里的电池和记录仪。他知道这些数据必须留下,无论结果如何,都可能是未来的钥匙。也许有一天,人们会明白,“信”不是迷信,而是一种尚未命名的能量交换。
周映荷想着菌丝反馈的信息。那种青色粉末含有极高微量元素和未知蛋白链,甚至能导电。如果提纯,或许能在医学或材料学上有突破。但她也清楚,这样的东西若落入错误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三人一路无言,唯有脚步声再次回荡在清晨的村道上。
当他们抵达古井时,太阳刚刚升到树梢高度。井口围着一圈石栏,上面刻着历代履约者的名字。陈砚上前一步,掀开陶罐盖子,将青色粉末缓缓倒入井中。
粉末落入黑暗,没有回音,也没有光芒。只有井底传来一声极轻的共鸣,像是大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随后,一切归于寂静。
他们不知道是否完成了契约,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至少此刻,他们做到了所能做的一切。
陈砚望着幽深的井口,低声说:“我们回来了。”
风,不知何时又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