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没争。从包里取出那块带纹的砖,放在桌上。老李凑近看,手指刚触到刻痕,忽然抽手,像被烫了。
“这纹……我见过。”他声音低,“小时候,我爹修渠,挖出过一块,说不能碰,埋了。他还烧了手。”
陈砚点头:“七十七块镇脉砖,压的是‘龙脊’。清末大旱,死了三万人,不是天灾,是地反噬。那时候,人不懂,以为是鬼神作祟,其实……是地活了。”
老李盯着砖,半天没吭声。最后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个铁盒,打开,里面是一截铜线,和陈砚找到的一模一样。
“三年前,镇南塌了口井,底下挖出这个。我留着,想拿去省城鉴定。可每次一碰,梦里就有人说话。”
“说什么?”
“‘耕者归位’。”
陈砚心头一沉。他忽然明白,陆子渊为什么总在夜里出现,为什么只在废弃渠段拍照,为什么用铜线做数据采集。那人不是疯子,是知道真相的人。
地不是死的。
它在等。
等那些真正懂得土地的人回来。
而赵铁柱,就是第一个被选中的。
他走出卫生所,夜风扑面。村口老槐树下,站着个穿黑风衣的男人,手里拿着铜制显微镜,正对着渠口方向拍照。闪光灯亮了一下,像眨眼。
陈砚走过去。
“你早就知道。”他说。
男人收起相机,转头看他。眼角有道疤,像蚯蚓爬过。
“我知道你会来。”陆子渊说,“你也流过汗,翻过土,你的血,也能被记住。”
“所以你在记录?”
“我在唤醒。”他抬起手,掌心有道旧伤,结着黑痂,“地脉要复苏,需要耕者的血做引。七十七块砖,每一块都连着一根线,通向地心。它们不是封印,是接口。”
陈砚冷笑:“你是想让它彻底活过来?”
“不是我想。”陆子渊望向祖坟方向,“是它自己要醒。这些年化肥、农药、水泥路,把地憋坏了。它记得谁对它好,谁把它当机器使。现在,它要选新的主人。”
“所以赵铁柱被共生了?”
“不是被共生。”陆子渊摇头,“是他被接受了。他的记忆、体温、劳作的痕迹,都刻在土里。地认他,就像孩子认亲。”
陈砚沉默。他想起赵铁柱小时候,天没亮就下地,冬天手裂出血,还坚持翻土。那样的人,土地怎么会忘记?
“那你呢?”他问,“你算什么?”
“我是读脉人。”陆子渊轻声,“祖上七代,都守着这套规矩。我们不种地,但我们听地说话。你手里的残卷,是我祖父留下的。它不是书,是地的皮肤。”
陈砚低头看怀里的纸,忽然觉得它在微微跳动,像有心跳。
“它还能用。”陆子渊说,“但每用一次,你就得割一次血。它吃你的命,换地的讯息。”
“我知道。”陈砚说,“所以我没再割。”
“可你还会用。”陆子渊笑了,“因为你也是耕者。你心里有土。”
陈砚没否认。
他转身往村外走,回到渠边。月光下,红水更浓了,膜已经连成片,像一层皮肤浮在水面。他蹲下,把液压铲插进砖缝,顺着铜线挖。越挖越深,土越来越软,忽然“咔”一声,铲子碰到了硬物。
是个匣子。铜的,四角包铁,表面蚀着和砖上一样的纹。他打开,里面是一卷更旧的纸,泛黄,脆得像枯叶。他不敢碰,只用检测仪扫了下成分。
有机质含量:十六点三。
ph值:七点八,稳定。
这不是土,是活体组织。
他忽然懂了。这些砖不是镇压,是锚点。它们把地脉的“神经”固定在地表,让它的意识不至于失控。而铜线,是传导,把耕者的生物信号传回去,维持它的清醒。
可现在,砖松了,线断了,地开始自主活动。
它要自己找耕者。
他把匣子收好,正要起身,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赵铁柱站在渠边,光着脚,裤管撕裂,脸上没有表情。
“你回来了。”陈砚说。
“它让我回来的。”赵铁柱声音空荡,“它说……我还没做完。”
“做什么?”
“翻土。”他抬起手,掌心裂开一道口子,渗出红浆,“它要我翻到根里去。”
陈砚冲上去抱住他,却被一股力量推开。赵铁柱跪在渠边,双手插进泥里,开始挖。动作机械,却极有力。泥土翻起,露出更多铜线,更多刻砖,甚至有一节人的指骨,泡得发白。
菌丝从地底涌出,缠上他的手臂,顺着血管往里钻。他的皮肤开始变灰,像被土浸透。
陈砚掏出残卷,想再用一次。可纸面冰冷,纹路暗淡,像死了一样。
他咬破手指,血滴在纸上。
纸颤了一下,亮起微光。
眼前闪过画面:无数耕者跪在田里,手插进土,背脊弯曲,像在朝拜。他们的血渗进地里,地在跳动,像心脏。一个声音说:
“耕者不死,只是归土。”
画面消失。
残卷彻底黑了。
陈砚跪在泥里,看着赵铁柱一点点被吞噬。他的身体开始透明,能看到血管里流动的不是血,而是红水。他的眼睛闭上了,嘴角却扬起,像在笑。
然后,他化了。
不是死,是融入。
他的衣服空落在地,泥里只留下一个人形的凹陷,很快被红水填满。
陈砚站起身,浑身发抖。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
这只是开始。
他走回村,敲开每一家的门,把检测仪留下,把残卷的复刻图发出去。他在公告栏写:别碰渠,别翻土,别让地记住你。
可第三天,村东头传来哭声。王寡妇的儿子去捞鱼,踩进红水,再没出来。他的鞋浮在水面,脚却陷在泥里,像被什么拽住。
第四天,西头老张家的菜园,菜长得异常快,绿得发黑。他去拔萝卜,萝卜断了,根还在土里动。
第五天,祖坟的供石裂开,里面爬出一条菌丝蛇,盘在碑顶,吐信。
陈砚站在村口,看着陆子渊坐上车,远去。
“你不阻止?”他喊。
陆子渊摇下车窗:“阻止?我等这一天,等了三十年。地要活,人就得让。”
车走了。
陈砚低头,看见自己鞋底沾了泥。
他忽然笑了。
他脱下鞋,赤脚踩进土里。
泥温热,像活物贴上来。
他闭眼,轻声说:“我回来了。”
残卷在怀里,忽然烫了一下。
像回应。